第八十章 伤心离去
内接道:"你可问她,倒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 "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平儿听说,便说道:"这话是说我么? "凤姐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也不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 凤姐自掀帘子进来,说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 "贾琏听了,已绝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服她了。 "凤姐道:"都是你惯得她,我只和你说!"贾琏听说忙道:"你两个不卯,又拿我来作人。 我躲开你们。"凤姐道:"我看你躲到哪里去。"贾琏道:"我就来。 "凤姐道:"我有话和你商量。"不知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正是:淑女从来多抱怨,娇妻自古便含酸。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迷贾政悲谶语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 凤姐道:"二十一日是薛meimei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 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 如今她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胡涂了。 现有比例,那林meimei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meimei做的,如今也照依给薛meimei做就是了。 "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 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meimei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 老太太说要替她做生日。想来若果真替她做,自然比往年与林meimei做的不同了。 "贾琏道:"既如此,就比林meimei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 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贾琏笑道:"罢,罢! 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说着一径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史湘云住了两日,便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jiejie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 "史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她稳重和平,正值她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她置酒戏。 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 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老库里的体己,这早晚找出这莓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 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们。 举眼看看,谁不是你老人家的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 那些体己只留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 够戏的?"说得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 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绑绑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 "说着,又引贾母笑了一回,贾母十分喜悦。到晚间,众人都在贾母前,定昏之余,大家娘儿、姊妹等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 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 贾母更加欢悦。次日便先送过衣服玩物礼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不一,不须多记。 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 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 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黛玉,便到她房中来寻,只见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 你爱看哪一出?我好点。"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 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儿问我。"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样行,也叫他们借咱们的光儿。 "一面说,一面拉起他来,携手出去。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 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贾母自是喜欢,又让薛姨妈。 薛姨妈见宝钗点了,不肯再点贾母便持。命凤姐点。凤姐虽有刑、王夫人在前,但因贾母之命,不敢违拗,且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 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黛玉又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乐,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她们。 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她们不成?她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她们点呢! "说着,大家都笑了。黛玉方点了一出。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接出扮演。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 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 "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 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是一套北,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填得极妙,你何曾知道。 "宝玉见说的得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jiejie,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听了,喜得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 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你倒了。"说的湘云也笑了。 于是大家看戏。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做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儿的。 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rou果给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 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 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meimei的模样儿。 "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 一时散了。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 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 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她说道:"好meimei,你错怪了我。 林meimei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她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她岂不恼你。 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 若是别人,那哪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望着我说。 我原不如你林meimei,别人说她,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 我原不配说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 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 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 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 刚到门槛前,黛玉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低声叫"好meimei"。 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 那宝玉只是呆呆的站着。黛玉只当他回去了,便起来开了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 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屈。 好好的就恼了,终究是什么原故起的?"黛玉冷笑道:"问得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 我原是给你们取笑儿的,拿着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有笑,为什么恼我呢? "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 "宝玉听说,无可分辨,不则一声。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 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她和我玩,她就自轻自贱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她和我玩,设若我回了口,岂不她自惹人轻贱呢? 是这个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情,一般也恼了。 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恼她。 我恼她,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宝玉见说,方知才与湘云私谈,她也听见了。 细想自己原为她二人生隙,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 正合着前日所看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语。 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 想到其间,也无庸分辩回答,自己转身回房来。林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便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它事来解释,因笑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 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她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 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形景了? "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喜欢不喜欢,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她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 "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谈及此句,不觉泪下。袭人见此光景,不敢再说。宝玉细想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至案前,遂提笔立占一偈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也写在偈后。 自己又念一遍,自觉无挂碍,心中自得,便上床睡了。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 袭人笑回道:"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 "说着,便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玩意儿,无甚关系。 "说毕,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次日又与宝钗看。宝钗看其词曰: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 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 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 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 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 "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快烧了罢!"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 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 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 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 "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 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 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 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 "黛玉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 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她们能者。 自己想了一想:"原来她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 "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玩话罢了。"说着,四人仍复如旧。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命你们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进去。 四人听说,忙。来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一个,众人都争看乱猜。 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在纸上,一齐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 "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 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机心都猜了,写在纸上。 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在灯上。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 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 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 迎春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说作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 "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什么,写道是: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 "太监记了,领茶而去。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越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当屋,命她姊妹各自暗暗的做了,写出来粘于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 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 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个又一席。 地下婆娘、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 "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 "婆娘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 贾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与他吃。大家说笑取乐。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 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 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话。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 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 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因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 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得慌。 你要猜谜儿,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要罚。 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贾母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念道:猴子身轻站树梢。 ――打一果名贾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贾母的东西。 然后也念一个与贾母猜,道是: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打一用物。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 贾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 "回头说:"快把贺彩送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盒一齐捧上。 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 "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她姊妹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头一个写道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贾政道:"这是炮竹嗄。"宝玉答道:"是。 "贾政又看道: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 只为阴阳数不同。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贾政道:"这是风筝。"探春笑道:"是。 "又看,道是: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灯。"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 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 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 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随念道:朝罢谁携两袖烟? 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 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看来皆非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是垂头沉思。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体劳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众姊妹不得高兴玩耍,即对贾政道:"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罢,让我们再坐一会,也好散了。 "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 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一言未了,早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一个破得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 宝钗便道:"还像适才坐着,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凤姐自里间忙出来插口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令你寸步不离方好。 适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若果如此,怕不得这会子正出汗呢。 "说得宝玉急了,扯着凤姐儿,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贾母又与李宫裁并众姊妹说笑了一会,也觉有些困倦起来。 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了,命将食物撤去,赏给众人。随起身道:"我们安歇罢。 明日还是节下,该当早起。明日晚间再玩罢。"于是众人方慢慢的散去。 后事下回分解。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话说贾元春自那日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依次抄录妥协,自己编次,叙其优劣,又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 因此,贾政命人各处选拔精工名匠,在大观园磨石镌字。贾珍率领贾蓉、贾萍等监工。 因贾蔷又管理着文官等十二个女戏并行头等事,不大得便,因此贾珍又将贾菖、贾菱唤来监工。 一日,汤蜡钉朱,动起手来。这也不在话下。且说那个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观园来,贾政正想着要打发到各庙去分住。 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周氏,正盘算着也要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务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这件事出来,便坐轿子来求凤姐。 凤姐因见他素日不大拿班作势的,便依允了,想了几句话便回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承应。 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竟送到咱们家庙里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完了。 说声用,就去叫来,一点儿不费事呢。"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贾政。 贾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这样。"实时唤贾琏来。当下贾琏正同凤姐吃饭,一闻呼唤,不知何事,放下饭便走。 凤姐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听我说话。若是别的事我不管,若是为小和尚们的事,好歹依我这么着。 "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说去。"凤姐听了,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当真的还是玩话? "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要个事情管管。 我依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凤姐儿笑道:"你放心。 园子东北角子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 等这件事出来,我管保叫芸儿管这件工程。"贾琏道:"果然这样也罢了。 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凤姐儿听了,嗤的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 贾琏已经笑着去了,到了前面见了贾政,果然是小和尚一事。贾琏便依了凤姐的主意,说道:"如今看来,芹儿倒大大的出息了,这件事竟交与他去管办。 横竖照在里头的规例,每月叫芹儿支领就是了。"贾政原不大理论这些事,听贾琏如此说,便依了。 贾琏回到房中告诉凤姐,凤姐即命人去告诉了周氏。贾芹便来见贾琏夫妻两个,感谢不尽。 凤姐又作情央贾琏先支三个月的费用,叫他写了领字,贾琏批票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 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二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了一块,撂与掌秤的人,叫他们吃了茶罢。 于是命小厮拿了回家,与母亲商议。登时雇了大脚驴,自己骑上;又雇了几辆车,至荣国府角门前,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上车,一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 当下无话。如今且说贾元春,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sao扰,岂不寥落。 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她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 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 想毕,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贾政、王夫人接了这谕,待夏守忠去后,便来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 别人听了还自犹可,惟宝玉听了这谕,喜得无可不可。正和贾母盘算,要这个,弄那个,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 "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得好似扭股儿糖一般,杀死不敢去。 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曲了你。 况且你又作了那篇好文章。想是娘娘叫你进去住,他吩咐你几句,不过不叫你在里头淘气。 他说什么,你只好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唤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 "老嬷嬷答应了。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下站着呢。 一见宝玉走来,都抿着嘴笑。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 "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正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 "宝玉只得挨进门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姨娘打起帘子,宝玉躬身挨入。 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个人都坐在那里。 一见他进来,惟有探春、惜春和贾环站了起来。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 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 你可好生用心习学,再若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宝玉连连答应了几个"是"。 王夫人便拉他在身旁坐下。他姊弟三人依旧坐下。王夫人摸挲着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么? "宝玉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去,天天临睡的时候,叫袭人服侍你吃了再睡。 "宝玉道:"只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晚上想着,打发我吃。"贾政问道:"袭人是何人? "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 "王夫人见贾政不自在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这样的话,一定是宝玉。 "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书,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 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又向宝玉道:"你回去改了罢。 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做工夫。 "说毕,断喝一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去罢,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饭呢。 "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儿,带着两个老嬷嬷一溜烟去了。 刚至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立在那里,一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道:"叫你作什么? "宝玉告诉她:"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去淘气,吩咐吩咐。"一面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 只见林黛玉正在那里,宝玉便问她:"你住哪一处好?"林黛玉正心里盘算这事,忽见宝玉问她,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 "宝玉听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 "二人正计较着,就有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日子好,哥儿、姐儿们好搬进去。 这几日内遣人进去分派收拾。"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 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鬟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 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 他曾有几首即事诗,作的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略记几首云:春夜即事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夏夜即事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秋夜即事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冬夜即事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鹔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因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sao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 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宝玉越发得了意,镇日家作这些外务。 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 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子,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熳之时,坐卧不避,嘻笑无心,哪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 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玩烦了的,不能开心,惟有这件,宝玉不曾看见过。 想毕,便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 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茗烟又嘱咐他:"不可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 "宝玉哪里舍得不拿进园去,踟蹰再三,单把那文理细密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 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从头细玩。 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 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 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 "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 宝玉笑道:"好,好,来罢!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 "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 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幺书? "宝玉见问,慌得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 "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赶早儿给我瞧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meimei,若论你,我是不怕的。 你看了,好歹别告诉人去。真真这是好文章!你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 "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过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 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的记诵。宝玉笑道:"meimei,你说好不好? "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 好好的把这yin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宝玉着了忙,向前拦住说道:"好meimei,千万饶我这一遭! 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王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 "说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一面揉着眼,一面笑道:"一般也唬得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 ‘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这个呢? 我也告诉去。"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埋了罢,别提那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哪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 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去罢! "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着袭人回房换衣,不提。这里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 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边,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 只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 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 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 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 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 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正没个开交,忽觉背上击了一下,及回头看时,原来是......且听下回分解。 正是:妆晨绣夜心无矣,对月临风恨有之。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痴女儿遗帕惹相思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她一掌,说道:"你做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傻丫头,唬了我这么一跳。 你这会子打哪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的姑娘的,找她总找不着。 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 "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 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她们有甚正事谈讲,不过说些这一个绣得好,那一个刺得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 不在话下。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哪里去了? 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 "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著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内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 宝玉便把脸凑在她脖项上,闻那粉香油气,禁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 宝玉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jiejie,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 "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黏在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 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 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了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 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 只见旁边转出一个人来,"请宝叔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哪一房的,叫什么名字。 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 "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 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是我的儿子。 "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 "贾芸道:"十八岁了。"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觉,听宝玉这样说,便笑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 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 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 认了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说着就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 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玩耍去。 "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围随往贾赦这边来。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 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次后便唤人来:"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着。 "宝玉领命退出,来至后面,进入上房。邢夫人见了他来,先倒站起来,请过贾母安,宝玉方请安。 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又命人倒茶来。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 邢夫人道:"哪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得黑眉乌嘴的,那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了,请过安,邢夫人便叫他两个椅子上坐了。 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和贾兰使眼色儿要走。 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 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呢。"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你们各人母亲好。 你们姑娘、jiejie、meimei都在这里呢,闹得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 "贾环等答应着,便出来回家去了。宝玉笑道:"可是jiejie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 "邢夫人道:"她们坐了一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道:"大娘方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 "邢夫人笑道:"哪里有什么话,不过叫你等着,同你姊妹们吃了饭去。 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娘儿两个说话,不觉早又晚饭时节。 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姐妹们吃毕了饭。宝玉辞了贾赦,同姐妹们一同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 不在话下。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向他说:"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娘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 她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 "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 "贾琏道:"提它作什么,我哪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呢。明儿一个五更,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趟,需得当日赶回来才好。 你先去等着,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 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面里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什么事跑了来。 贾芸笑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现有一件要紧的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 "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 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错了这个,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还赶出铺子去。 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种不三不四的小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 这是一。二则你哪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 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着也喜欢。 "贾芸笑道:"舅舅说得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 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还有一亩田、两间房呢是我不成器,花了不成? 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的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法儿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算计儿。 你但凡立得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 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黑叫驴,带着四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里去了。 他那不亏能干,就有一这样的好事儿到他手里了!"贾芸听他唠叨的不堪,便起身告辞。 卜世仁道:"怎么急得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胡涂了。 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 "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 "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得无影无踪了。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 听那醉汉骂道:"cao你妈的!瞎了眼睛了,碰起我来了。"贾芸忙要躲,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 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爱吃酒打架。 如今正从欠主人家来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 只听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见是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 这会子往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 "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贾芸道:"老二,你且别气,听我告诉你这缘故。"说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 倪二听了大怒道:"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 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 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的,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 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 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 "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 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 "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 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像我们这等无能为的你倒不理。 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 "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又放帐给他,使他图赚的利钱! 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你便拿去治买东西。 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急的。 "倪二笑道:"这才是了。天色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到那边有点事情去,你竟请回去罢。 我还求你带个信儿与舍下,叫她们早些关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紧事,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来找我。 "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且说贾芸偶然碰了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么处,心内犹豫不决。 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想毕,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了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 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子来至家门,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捎了与他娘子知道,方回家来。 见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哪里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来着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说:"已吃过了,给你留了饭在那里。 叫小丫头子拿过来与他吃。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 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 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去笑问道:"二婶子往哪里去? "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