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伤心离去
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 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 "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 "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她来,你就不说她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 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得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得周周全全。 要是差一点的,早累得不知怎么样呢。"凤姐听了满面是笑,不由得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两个在背地里嚼起我来? "贾芸道:"有个原故,只因我有个极好的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 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哪一处,连家眷一齐去,他收了香铺也在这里不开了。 便把账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像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了亲朋。 他就一共送了我四两冰片、四两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若要转买,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 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进了宫,就是这个端阳节下,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的用呢。 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娘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喜欢,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 "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 "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来? "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事情的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 今儿先别提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得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 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三间书房里来。 只见茗烟、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人,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 贾芸进入院内,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 贾芸进入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茗烟道:"今儿总没下来。 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说着便出去了。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厮,都玩去了。 正自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得倒也细巧干净。 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值茗烟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呢。 "贾芸见了茗烟,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了。茗烟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出来。 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了,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 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罢,有什么话明儿再来。 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茗烟道:"这是怎么着?"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得晚饭早。 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 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过是口里答应着,他那么工夫给你带信儿去呢! 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 "说着便往外走。茗烟道:"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 "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果然又来了,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 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 "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娘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儿求婶娘,这会子也早完了。 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 "贾芸道:"婶娘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娘。 如今婶娘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娘了,好歹疼我一点儿! "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了。早告诉我一声儿,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 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呢,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是这样,婶娘明儿就派了我罢。 "凤姐半晌说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 "贾芸道:"好婶娘,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得好,再派我那个。 "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 我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日就进去种树。"说毕,命人驾了香车,一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 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了贾芸。 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 回家告诉他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喜。次日一个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 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他便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亦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着他进来说话儿。如此说了之后,他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哪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 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 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她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着叫不着她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玩去了。 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 宝玉见了她们,连忙摇手儿说:"罢,罢!不用你们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 让我们倒。"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过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的? 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 "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著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好头发,挽着个簪,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 宝玉看了,便笑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那丫头道:"是的。 "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认不得的也多,岂止我一个? 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爷那里认得呢! "宝玉道:"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 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茗烟回他,叫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 "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入院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 那丫头便忙迎出去接。那秋纹、碧痕正对着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 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 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她:"方才在屋里说什么? "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 不想二爷要茶吃,叫jiejie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jiejie们便来了。 "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 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 "碧痕道:"明儿我说给她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她去便是了。 "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她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禁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 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帏幙呢,可别混跑。"秋纹便问:"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 "那婆子道:"说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听了,都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 那小红听见了,心内却明白,就知是昨儿外书房所见的那个人了。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的名字,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她"小红"。 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她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她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 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她原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 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哪里插得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 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正没个抓寻。 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 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她。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话说红玉心神恍惚,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她,却回身一跑,被门槛子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 因此翻来覆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就有几个丫头来会她去打扫房子地面,提洗脸水。 这红玉也不梳洗,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腰内束了一条汗巾子,便来扫地。 谁知宝玉昨儿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点名唤她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若好还罢了,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 因此心下闷闷的,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得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独不见昨儿那一个。 宝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外,似有一个人在那里倚着,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 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 正想着,忽见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却说红玉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她,只得走来。 袭人道:"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们的借来使使,我们这里的还没有收拾了来呢。 "红玉答应了,便往潇湘馆去。正走上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是拦着帏幙,方想起今儿有匠人在里头种树。 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的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 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闷闷的向潇湘馆取了喷壶回来,无精打彩自向房内倒着去。 众人只说她一时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论。展眼过了一日,原来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 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去,自己也便不去了。 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几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且说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唪诵唪诵。那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了,命人点上灯,拿腔作势的抄写。 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叫金钏儿挡了灯影。 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得来,倒了一钟茶来递与他。 见王夫人和人说话,便便悄悄的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呢! "贾环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 "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两人正说着,只见凤姐来了,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她,今儿是那位堂客在那里,戏文如何,酒席好歹等语。 说了不多几句话,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话,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 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 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 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了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她拍着。 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 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jiejie,你也理我理儿呢。",彩霞夺了手道:"再闹,我就嚷了。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得见,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 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儿相离甚近,便要用蜡灯里的滚油烫瞎他一大。 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人都唬了一跳。 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蜡油。 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跑上炕去,给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 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才是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王夫人便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不知道理下流黑心种子来,也不管管! 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这不越发上来了!"那赵姨娘素日虽然也常怀嫉妒之心,不忿凤姐、宝玉两个,也不敢露出来;如今贾环又生了事,受这场恶气,不但吞声承受,而且还要替宝玉来收拾。 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幸而眼睛竟没动。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贾母问怎么回答,急得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 然后又安慰了宝玉一回,又命取败毒消肿药来敷上。宝玉道:"有些疼,还不妨事。 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凤姐笑道:"便说自己烫的,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 横竖有一场气生的,到明儿凭你怎么说去罢。"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宝玉回房去后,袭人等见了都慌得了不得。 林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就觉闷闷的,没个可说话的人。至晚,正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回来没有,这遍方才说回来,偏生又烫了脸。 林黛玉便赶着来瞧,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的敷着一脸药。 黛玉只当烫得十分利害,忙上来问:"怎么烫了?",要瞧瞧。宝玉见她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不肯叫她看。 ――知道她的癖性喜洁,见不得这些东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有这件癖性,知道宝玉的心内怕她嫌脏,因笑道:"我瞧瞧烫了哪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 "一面说,一面就凑上来,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问他疼得怎么样。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 "黛玉坐了一回,闷闷的回房去了。一宿无话。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然自己承认是自己烫的,不与别人相干,免不得贾母又把跟从的人骂一顿。 过了一日,就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荣国府来请安。见了宝玉,唬一大跳,问起原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息一回,又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几画,又口内嘟嘟囔囔的又持诵了一回,就说道:"管保你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 "又向贾母道:"祖宗老菩萨哪里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得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中就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 "贾母听如此说,便赶着问道:"这有什么佛法解释没有呢?"马道婆道:"这个容易,只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 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那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儿孙康宁安静,再无惊恐邪祟撞客之灾。 "贾母道:"倒不知怎么供奉这位菩萨呢?"马道婆道:"也不值什么,不过除香烛供养之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在大海灯里。 这海灯就是菩萨现身法像,昼夜是不敢熄的。"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 明白告诉我,我也好做这件功德的。"马道婆听如此说,便笑道:"这也不拘,随施主们心愿舍罢了。 像我们庙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南安郡王太妃,她许的多,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油;再还有几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数。 那小家子舍不起这些,就是四两半斤,也少不得替他点。"贾母听了,点头思忖。 马道婆又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亲长上点,多舍些不妨;像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若舍多了倒不好,还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福。 也不当家。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贾母说:"既这样说,你就一日五斤合准了,每月打趸来关了去。 "马道婆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贾母又命人来吩咐道:"以后大凡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交给他小子们带着,遇见僧道穷苦之人好施舍。 "说毕,那马道婆又闲话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问安,闲逛了一回。 一时来至赵姨娘房内,二人见过,赵姨娘命小丫头倒了茶来与她吃。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赵姨娘正粘鞋呢。 马道婆道:"可是我正没有鞋面子。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什么颜色,弄一双给我。 "赵姨娘听说,叹口气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哪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到我手里来! 有的没的都在这里,你不嫌,就挑两块子去。"那马道婆见说,果真便挑了两块袖起来。 赵姨娘问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钱去药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 "赵姨娘叹口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的上个供,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 "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儿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做多大的功德不能? "赵姨娘听了,鼻子里笑了一声,道:"罢,罢,再别说起。如今就是个样儿,我们娘儿们跟得上哪一个! 也不是有了宝玉,竟是得了活龙。他还是小孩子家,长得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我只不服这个主儿。 "一面说,一面伸出两个指头儿来。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 "赵姨娘唬得忙摇手儿,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方进来向马道婆悄悄的说道:"了不得,了不得! 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教她搬送了娘家去,我就不是个人!"马道婆道:"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 也亏你们心里也不理论,只凭她去。倒也妙。"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她去,难道谁还敢把她怎么样? "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 明不敢怎么样,暗里也就算计了,还等到这时候!"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心里暗暗的欢喜,便问道:"怎么暗里算计? 我倒有这心,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若教给我这法子,我大大的谢你。 "马道婆听说这话打拢了一处,她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休来问我,我哪里知道这些事。 罪过罪过!"赵姨娘道:"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 还是怕我不谢你?"马道婆听说如此,便笑道:"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委曲还犹可,若说‘谢‘的这个字,可是你错打了法码了。 就便是我希图你的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了些,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也胡涂起来了。 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 "马道婆听说,低了头,半晌说道:"那时候事情妥当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 "赵姨娘道:"这又何难!如今我虽手里没什么,也零碎攒了几两梯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了去。 下剩的,我写个欠银子文契给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到那时我照数给你。 "马道婆道:"果然这样?"赵姨娘道:"这如何还撒得谎!"说着,便叫过一个心腹婆子来,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说了几句话。 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的欠契来。赵姨娘便印了手模,走到橱柜里将梯己拿了出来,与马道婆看看,道:"这个你先拿了去做香烛供奉使费,可好不好? "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满口里应着,伸手先去接了银子掖起来,然后收了欠契。 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脸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 又悄悄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 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正才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鬟进来找道:"奶奶可在这里,太太等你呢。 "二人方散了,不在话下。却说黛玉因见宝玉近日烫了脸,总不出门,倒时常在一处说说话儿。 这日饭,后看了二三篇书,自觉无趣,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烦闷。 便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信步出来,看阶下新迸出的稚笋,不觉出了院门。 一望园中,四顾无人,惟见花光柳影,鸟语溪声。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红院中来,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回廊上围着看画眉洗澡呢。 听见房内有笑声,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时,原来是李宫裁、凤姐、宝钗都在这里呢,一见她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一个! "林黛玉笑道:"今儿齐全,倒像谁下帖子请来的。"凤姐道:"前儿我打发人送了两瓶茶叶去,你往哪去了? "林黛玉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多谢多谢!"凤姐儿又道:"你尝了可还好不好? "没有说完,宝玉便道:"论理可倒罢了,只是我说不大甚好,也不知别人尝着怎么样,味倒轻,只是颜色不很好。 "凤姐道:"那是暹罗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 "黛玉道:"我吃着好。"宝玉道:"你果然吃着好,把我这个也拿了去罢。 "凤姐道:"你真爱吃,我那里还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发丫头取去了。 "凤姐道:"不用取去,我叫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 "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我来了。 "凤姐笑道:"我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 "众人听了,都一齐笑起来。黛玉便红了脸,一声儿也不言语,回头过去了。 李宫裁笑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林黛玉含羞笑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 "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别作梦!给我们家做了媳妇,你想想-"便指宝玉道:"你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还根基配不上? 模样儿配不上,是家私配不上?哪一点还玷辱了谁呢?"林黛玉抬身就走。 宝钗便叫道:"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倒没意思。"说着便站起来,拉住。 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李宫裁、宝钗、宝玉等都让她两个坐。 独凤姐只和黛玉说笑,正眼也不看她们。宝钗方欲说话时,只见王夫人房内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呢。 "李宫裁听了,忙叫着凤姐等要走。赵、周两个也忙辞了宝玉出去。宝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 "又道:"林meimei,你先站一站,我和你说一句话。"凤姐听了,回头向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 "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纨一同去了。这里宝玉拉着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 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起来了,挣着要走。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 "林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嘴里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 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贾母、王夫人等。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时,宝玉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 贾母、王夫人见了,唬得抖衣乱颤,且"儿"一声"rou"一声放声恸哭起来。 于是惊动众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中一干家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乱麻一般。 正都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 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 平儿、丰儿等哭得泪天泪地。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得不堪。 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 也曾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堪堪日落。王子腾的夫人告辞去后,次日王子腾也来瞧问。 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兄弟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也都不见效。 他叔嫂二人愈发胡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 到夜间,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夜间派了贾芸等带着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 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得人口不安,也都没有主意。 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都不灵效,着实懊恼,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 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当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 "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那里见些效验。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越发连气都将没了。 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衣履都治备下了。 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得忘餐废寝,觅死寻活。 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围着他两个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 快些收拾打发我走罢。"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去心肝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了,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罢,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 "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 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 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像个避猫鼠儿? 都不是你们这起yin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了,我饶哪一个! "一面骂,一面哭。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 一时又有人来回说:"两口棺椁都做齐了,请老爷出去看。"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道:"是谁做了棺材? "一叠连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正闹得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 "又听说道:"有那人口不安,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 "贾母、王夫人等听见这些话,哪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又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如此真切,心中亦是希罕,便命人请了进来。 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只见那和尚是怎生模样: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 看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样: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问道:"你道友二人在哪庙焚修?"那僧笑道:"长官不须多言。 因闻得尊府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贾政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二位有何符水? "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放着希世奇珍,如何倒还问我们要符水?"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 "那僧笑道:"长官,你哪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它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验了。 你今且取它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 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 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 将他二人安在一屋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 "说着回头便走了。贾政赶着还说,让他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谢礼,他二人早已出去了。 贾母等还只管着人去赶,哪里有个踪影。少不得依言将他二人就安在王夫人卧室之内,将玉悬在门上。 王夫人亲身守着,不许别个人进来。至晚间,他二人竟渐渐的醒来,说腹中饥饿。 贾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旋熬了米汤来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 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间听信息。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薛宝钗便回头看了她半日"嗤"的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惜春问道:"宝jiejie,好好的笑什么? "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jiejie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儿才好些,又要管林姑娘的姻缘了。 你说忙得可笑不可笑?"黛玉不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 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那些贫嘴烂舌的学。"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 不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密意湘馆春困发幽情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服,仍回大观园内去。 这也不在话下。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红玉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 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 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要放下,心内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jiejie在屋里没有? "红玉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小丫头名叫佳蕙的,因答说:"在家里,你进来罢。 "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jiejie交给我送去。 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她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 你替我收着。"便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了出来,红玉替她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 佳蕙道:"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 "红玉道:"哪里的话,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得弱,时常她吃药,你就和她要些来吃,也是一样。 "红玉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 "红玉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佳蕙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 "红玉道:"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事!"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 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服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 我算年纪小,上不去,不得我也不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 袭人哪怕她得十个分儿,也不恼她,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 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可气晴雯、绮霰她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她去。 你说可气不可气?"红玉道:"也不犯着气她们。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 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的心肠,由不得眼睛红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 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的熬煎。 "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 "说着向红玉掷下,回身就跑了。红玉向外问道:"倒是是谁的?也等不得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 "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jiejie的。"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 红玉便赌气把那样子掷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都是秃了的,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放在哪里了? 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一面说着,一面出神,想了一会,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 "便向佳惠道:"你替我取了来。"佳惠道:"花大jiejie还等着我替她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罢。 "红玉道:"她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打牙儿?我不叫你取去,她也不等着你了。 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自己便出房来,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 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红玉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哪去了? 怎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 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 "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 "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红玉道:"既是来了,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 "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 "说着,拄着拐杖一径去了。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jiejie,你在这里作什么呢? "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红玉道:"哪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 "说着一径跑了。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 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作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 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不在话下。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 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来。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 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 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恁样四个字。"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快进来罢。 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贾芸听得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闪灼,却看不见宝玉在哪里。 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 "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橱,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 宝玉穿著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 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宝玉笑道:"只从那日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 "贾芸笑道:"总是我没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 "宝玉道:"大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 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 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著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 ――不是别个,却是袭人。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几天,他在里头混了两天,却把那有名人口认记了一半。 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今见她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jiejie怎么替我倒起茶来? 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了。"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 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贾芸笑道:"虽如此说,叔叔房里jiejie们,我怎么敢放肆呢? "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 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会,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 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他出去。 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她"几岁了? 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哪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 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 贾芸又道:"刚才那个与你说话的,她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她倒叫小红。 你问她作什么?"贾芸道:"方才她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 "坠儿听了笑道:"她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她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 今儿她又问我,她说我替他找着了,她还谢我呢。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 好二爷,你既拣着了,给我罢。我看她拿什么谢我。"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哪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 今儿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日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她的谢礼,可不许瞒着我。 "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 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得很,你出去逛逛不是? "宝玉见说,便拉她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快起来罢! "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宝玉道:"可往哪里去呢?怪腻腻烦烦的。 "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宝玉无精打彩的,只得依她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 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何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儿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 "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它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著作什么? 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 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昏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 宝玉才走上来要搬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说:"meimei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 "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向外,坐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 "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候。"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 "宝玉见她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 "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 "紫鹃道:"哪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 "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 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 "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 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笑道:"好meimei,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 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 "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焦雷一般,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回来穿衣服。 出园来,只见茗烟在二门前等着,宝玉便问道:"是作什么?"茗烟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 "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只时,见是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哪里出来得这么快。 "茗烟也笑着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解过来,是薛蟠哄他出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 "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因问说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 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 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宝玉道:"嗳,嗳,越发该死了! "又向烟茗道:"反叛cao的,还跪著作什么!"茗烟连忙叩头起来。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哪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 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 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 可巧唱曲儿的一个小子又才来了,我同你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