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言情小说 - 诛华在线阅读 - 第八十章 伤心离去

第八十章 伤心离去

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

    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

    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

    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

    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得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

    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

    "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又一丫头笑道:"她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

    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

    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

    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她倒是赢的。

    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她气得睡去了。"宝玉笑道:"你别和她一般见识,由她去就是了。

    "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

    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

    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疼得吐了才好。她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遭塌了。

    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

    一面见众人不在房里,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

    "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

    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她那哪里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

    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她实在好得很,怎么也得她在咱们家就好了。

    "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

    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

    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般配不上。

    "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她们进来就是了。

    "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是赞她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

    "袭人道:"她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

    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

    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

    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不觉吃一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

    "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

    "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

    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

    "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道:"为什么不放?

    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老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其实我也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有而且多。

    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服侍了你几年。

    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

    若说为服侍得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服侍得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

    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成不得的。"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一心只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

    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她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

    且漫说和她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她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她也不敢不依。

    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

    如今无故凭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rou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

    "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

    "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

    临了剩我一个孤鬼。"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原来,袭人在家听见她母兄要赎她回去,她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

    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

    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得家成业就,复了元气。

    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

    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阵。

    她母兄见她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

    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

    因此,他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景况,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

    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

    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

    今见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

    于是命小丫头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

    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

    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

    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哪几件?我都依你。好jiejie,好亲jiejie!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

    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

    ─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

    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话未说完,急得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得狠了。

    "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

    还有什么?"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

    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但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

    --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

    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

    还有什么?"袭人道:"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

    "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

    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抬我,也抬不出我去了。

    "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

    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

    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

    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

    先时还扎挣得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她盖上被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

    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她道:"好meimei,才吃了饭,又睡觉!

    "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

    "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

    "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

    "宝玉推她道:"我往哪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

    "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

    "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脏婆子的。

    "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

    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

    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她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

    "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

    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

    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

    "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哪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

    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

    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

    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

    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

    "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肋下乱挠。

    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得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

    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

    "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

    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

    "宝玉方听出来。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

    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

    "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

    "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

    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只不理。

    宝玉问她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

    黛玉只不答。宝玉只怕她睡出病来,便哄她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

    "黛玉见他说得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

    "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

    "黛玉笑道:"就是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哪里知道这些不成?

    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且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

    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因说:‘明日乃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方妙。

    ‘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的小耗子前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

    ‘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

    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听了大喜,实时点耗前去。

    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

    ‘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了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

    ‘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并众耗见它这样,恐不谙练,且怯懦无力,都不准它去。

    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此去管比它们偷得还巧呢。

    ‘众耗忙问:‘如何比他它们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

    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

    ‘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就变,竟变了一位最标致美貌的小姐。

    众耗忙笑道:‘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

    "说着,便拧,拧得宝玉连连央告说:"好meimei,饶我罢,再不敢了!

    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还有谁!

    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

    只是可惜一件,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忘了。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

    眼面前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得那样,你急得只出汗。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

    "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jiejie,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

    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嚷,吵闹起来。

    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话说宝玉在林黛玉房中说"耗子精",宝钗撞来,讽刺宝玉元宵不知"绿蜡"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讥刺取笑。

    那宝玉正恐黛玉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皆非保养身体之法。

    幸而宝钗走来,大家谈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林黛玉先笑道:"这是你mama和袭人叫嚷呢。

    那袭人也罢了,你mama再要认真排场她,可见老背晦了。"宝玉忙要赶过来,宝钗忙一把拉住道:"你别和你mama吵才是,她老糊涂了,倒要让她一步为是。

    "宝玉道:"我知道了。"说毕走来,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棍,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

    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

    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得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

    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为她躺着生气,少不得分辨说"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等语。

    后来只管听她说"哄宝玉","妆狐媚",又说"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

    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袭人分辨"病了"、"吃药"等话,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们。

    "李嬷嬷听了这话,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

    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

    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

    "一面说,一面也哭起来。彼时,黛玉、宝钗等也走过来劝说:"mama,你老人家担待他们一点子就完了。

    "李嬷嬷见她二人来了,便拉住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

    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完输赢帐,听得后面一片声嚷动,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排揎宝玉的人。

    ――正值她今儿输了钱,迁怒于人-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好mama,别生气。

    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

    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

    "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

    "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越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

    "后面宝钗、黛玉随着。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

    "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哪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昨儿又不知是哪个姑娘得罪了,上在她帐上。

    "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谁又不疯了,得罪她作什么!便得罪了她,就有本事承认,不犯着带累别人!

    "袭人一面哭,一面拉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

    还只是拉别人。"宝玉见她这般病势,又添了这些烦恼,连忙忍气吞声,安慰她仍旧睡下出汗。

    又见她汤烧火热,自己守着她歪在旁边,劝她只养着病,别想着些没要紧的事生气。

    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哩。但只是天长日久,只管这样,可叫人怎么样才好呢?

    时常我劝你,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得好听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

    "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又勉强忍着。一时,杂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药来。

    宝玉见她才有汗意,不肯叫她起来,自己便端着就枕与他吃了,即命小丫头子们铺炕。

    袭人道:"你吃饭不吃饭,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会子,和姑娘们顽一会子再回来,我就静静的躺一躺也好。

    "宝玉听说,只得替她去了簪环,看她躺下,自往上房来。同贾母吃毕饭,贾母犹欲同那几个老管家嬷嬷斗牌解闷,宝玉记着袭人,便回至房中,见袭人朦朦睡去。

    自己要睡,天气尚早。彼时晴雯、绮霰、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独见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

    宝玉笑问道:"你怎不同她们玩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那么些,还不够你输的?

    "麝月道:"都玩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

    那些老mama们,老天拔地,服侍了一天,也该叫她们歇歇了;小丫头子们也是服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她们玩玩去。

    所以让她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

    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玩笑岂不好?

    "宝玉笑道:"咱两个作什么呢?怪没意思满的。也罢了,早上你说头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

    "麝月听了便道:"就是这样。"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她一一的梳篦。

    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原为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

    "宝玉笑道:"你来,也给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

    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她磨牙。

    "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忽听唿的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

    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笑道:"你又护着。

    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说着,一径出去了。

    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的服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一宿无话。

    至次日清晨起来,袭人已是夜间发了汗,觉得轻省了些,只吃些米汤静养。

    宝玉放了心,因饭后走到薛姨妈这边来闲逛。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黹,都是闲时。

    贾环也过来玩,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玩。

    宝钗素习看他亦如宝玉,并没它意;今儿听他要玩,让他上来坐了一处玩。

    一磊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喜欢。谁知后来接连输了几盘,便有些着急。

    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若掷个六点,下该莺儿掷三点就赢了。

    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坐定了五,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只叫"ㄠ",贾环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

    那骰子偏生转出ㄠ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然后就拿钱,说是个六点。

    莺儿便说:"分明是个ㄠ!"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莺儿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

    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满心委屈,见宝钗说,不敢则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

    前儿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

    "宝钗不等说完,连忙喝断。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

    "说着便哭了。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你。"又骂莺儿。

    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形况,问是怎么了。贾环不敢则声。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

    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兄弟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

    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还有人背后谈论,还禁得辖治他了。

    "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里。――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之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诸人。

    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

    因有这个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所以兄弟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丈夫,须要为子弟之表率。

    是以贾环等都不怕他,却怕贾母,才让他三分。如今宝钗生怕宝玉教训他,倒没意思,便连忙替贾环掩饰。

    宝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别处玩去。你天天念书,倒念胡涂了。

    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

    你原是来取乐玩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寻乐玩去。哭一会子,难道算取乐玩了不成?

    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贾环听了,只得回来。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又是哪里垫了踹窝来了?

    "一问不答,再问时,贾环便说:"同宝jiejie玩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

    "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哪里玩不得?

    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在耳内。

    便隔窗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

    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

    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忙唯唯的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则声。

    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玩,要笑,只爱同哪一个jiejie、meimei、哥哥、嫂子玩,就同哪个玩。

    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得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

    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回说:"输了一二百。

    "凤姐道:"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

    姑娘们都在后头顽呢,把他送了玩去。――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

    为你这个不尊重,恨得你哥哥牙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窝出来了。

    "喝命:"去罢!"贾环诺诺的跟了丰儿,得了钱,自己和迎春等玩去。

    不在话下。且说宝玉正和宝钗玩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

    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她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

    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正值林黛玉在旁,因问宝玉:"在哪里的?

    "宝玉便说:"在宝jiejie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

    "宝玉笑道:"只许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她那里一趟,就说这话。

    "林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

    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

    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又来自己纳闷。

    "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没有个看着你自己作践了身子呢。

    "林黛玉道:"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

    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

    "宝玉笑道:"要象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

    "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道:"史大meimei等你呢。

    "说着便推宝玉走了。这里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没两盏茶的工夫,宝玉仍来了。

    林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

    不料自己未张口,只见黛玉先说道:"你又来做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做,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做什么来?

    死活凭我去罢了!"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

    我虽胡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jiejie是两姨姊妹,论亲戚,她比你疏。

    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得这么大了。她是才来的,岂有个为她疏你的?

    "林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她?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

    "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

    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得这样,你怎么倒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

    "宝玉笑道:"何尝不穿著,见你一恼,我一暴燥,就脱了。"林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饿着吵吃的了。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jiejie,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

    "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

    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ㄠ爱三四五‘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她,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

    "史湘云道:"她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

    我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她,我就服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jiejie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

    我算不如你,她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她!

    我哪里敢挑她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

    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

    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得众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话说史湘云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仔细绊跌了!

    那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劝道:"饶她这一遭罢。

    "林黛玉扳着手说道﹕"我若饶过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jiejie,饶我这一遭!

    "恰值宝钗来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

    "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

    你不打趣她,她焉敢说你!"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

    那天早又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

    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宝玉送她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

    次日天明,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进去看时,却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她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

    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

    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她盖上。

    黛玉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

    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笑道:"这天还早么?你起来瞧瞧。

    "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宝玉听了,转身出至外边。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

    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服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

    "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

    "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

    "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meimei,替我梳上头罢。

    "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meimei,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

    "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

    "说着,又千meimei万meimei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

    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

    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

    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

    "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

    "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里送,又怕史湘云说。

    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

    忽见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哪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

    "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

    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她说话,倒有些识见。

    "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她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jiejie和你说得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

    "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哪里知道你们的原故。

    "宝玉听了这话,见她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动真气了?

    "袭人冷笑道:"我哪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服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

    我仍旧还服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劝慰。

    那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理。宝玉没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你jiejie怎么了?

    "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叹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

    "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着下去了。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领斗蓬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装睡。

    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

    "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我也罢了,才刚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

    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什么来着。

    "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

    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抹骨牌。

    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

    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她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两个小丫头进来。

    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的生得十分水秀。

    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宝玉便问:"是谁起的?

    "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jiejie改了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

    "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

    "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哪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

    "一面说,一面命她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

    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

    谁知这个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她,她变尽方法笼络宝玉。

    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

    待要赶了她们去,又怕她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

    说不得横心只当她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她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

    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了一回。正看至一则,其文曰: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

    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

    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

    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xue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续毕,掷笔就寝。

    头刚着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

    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与意外,便推她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

    "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姊妹们厮闹,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

    不想宝玉一昼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得。今忽见宝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睬他。

    宝玉见她不应,便伸手替她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

    宝玉无法,只得拉她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着。

    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了。"宝玉道:"我过哪里去?

    "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的,叫别人笑。

    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服侍你。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

    "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

    "宝玉见她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

    "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

    "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样?

    快起来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翻出昨儿的来。

    看至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书一绝云:无端弄笔是何人?

    作践南华。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写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儿病了,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

    "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医生回道:"病虽险,却顺,倒不妨。

    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

    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回家去。

    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

    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唤多官,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

    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

    她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rou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

    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她作"多姑娘儿"。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手。

    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她便没事也走两趟去招惹。

    惹得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

    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说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

    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yin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

    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她身上。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

    "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哪里管什么娘娘!

    "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此后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尽斑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

    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凤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的恩爱,自不必烦絮。

    次日早起,凤姐往上屋去后,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

    平儿会意,忙拽在袖内,便走至这边房里来,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

    "贾琏看见,着了忙,抢上来要夺。平儿便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夺,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撅折了。

    "平儿笑道:"你就是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她来问你,你倒赌狠!等她回来我告诉她,看你怎么着。

    "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赏我罢!我再不赌狠了。"一语未了,只听凤姐声音进来。

    贾琏听见,松了手,平儿只刚起身,凤姐已走进来,命平儿快开匣子,给太太找样子。

    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

    "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一点儿也不少。

    "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平儿笑道:"不丢万幸,谁还多添出些来呢?

    "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失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

    "一席话,说得贾琏脸都黄了。贾琏在凤姐身后,只望着平儿杀鸡抹脖使眼色儿。

    平儿只装看不见,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

    奶奶不信时,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寻一遍去。"凤姐笑道:"傻丫头,他便有这些东西,那里就叫咱们翻着了!

    "说着,寻了样子去了。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

    "喜得个贾琏身痒难挠,跑上来搂着,"心肝肠rou"乱叫乱谢。平儿仍拿了头发笑道:"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

    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这事来。"贾琏笑道:"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她知道。

    "口里说着,瞅她不防,便抢了过来,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她完事。

    "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

    "贾琏见她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被平儿夺手跑了,急得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yin妇!

    一定浪上人的火来,她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

    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她知道了,又不待见我。"贾琏道:"你不用怕她,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她才认得我呢!

    她防我像防贼似的,只许她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她就疑惑;她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

    以后我也不许她见人!"平儿道:"她醋你使得,你醋她使不得。她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她了。

    "贾琏道:"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

    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一句未了,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就问道:"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了,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

    "贾琏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