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伤心离去
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 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 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 "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杌椅案。 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 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贾政笑道:"这一处倒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 "说毕,看着宝玉,唬得宝玉忙垂了头。众客忙用话开释,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 "贾政笑问:"哪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又一个是"睢园雅迹"。 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 "众客道:"议论得极是,其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 "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 "宝玉见问,便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 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 "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 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 "宝玉便念道: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贾政摇头说道:"也未见长。 "说毕,引众人出来。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的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么? "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临期自然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 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 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命人去唤贾琏。 一时,贾琏赶来,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忙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湘妃竹帘二百挂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 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墨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 椅搭、桌围、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一面说,一面走,倏尔青山斜阻。 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中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 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 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 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亦为留题之备。 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 "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 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 "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 "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方可。 "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好?"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命,便说道:"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 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 "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 "众人听了,亦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 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说着,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喜欢,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 "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 "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哪里知道这清幽气象。 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得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如何连‘天然‘不知? ‘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 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 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得喝命:"叉出去! "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只得念道: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听了,摇头说:"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 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 "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个字。 "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 "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 "贾政听了,更批胡说。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 "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以进去。 "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 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桃柳中又露出一个条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 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得很。 "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 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飖,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 贾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 "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茞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簦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 想来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纳姜荨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 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 "唬得宝玉倒退,不敢再说。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 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 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cao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 "众人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 其联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诗云‘蘼芜满院泣斜晖‘。 "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 "因念道: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贾政拈髯沉音,意欲也题一联。 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则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 "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 "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四字。 对联则是:吟成荳蔻才犹艳,睡足酴醾梦也香。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 "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 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 "贾政笑说:"岂有此理!"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 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 虽然贵妃崇节尚俭,天性恶繁悦朴,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 "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 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 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 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 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 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 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来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 "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前,见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 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 "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 因说半日腿酸,未尝歇息。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 "说着,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 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俱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 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哪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 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 "宝玉道:"大约sao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 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 "众人都摇身赞妙。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 贾政因问:"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此?"一客道:‘蕉鹤‘二字最妙。 "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 "宝玉也道:"妙极!"又叹:"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 "宝玉道:"‘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 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 "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得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 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卍福卍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 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 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 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凌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 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想头! 难为怎么想来!"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 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 及转过镜去,越发见门子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便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 "说着,又转了两层纱橱锦槅,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宝相。 转过花障,则见青溪前阻。众人咤异:"这股水又是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 "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道"迷了路了。 "贾珍笑道:"随我来。"仍在前导引,众人随他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豁然大门前现。 众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夺巧之至!"于是大家出来。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又不见贾政吩咐,少不得跟到书房。 贾政忽想起他来,方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 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宝玉听说,方退了出来。再听下回分解。第十八回林黛玉误剪香袋囊贾元春归省庆元宵却说宝玉来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几个小厮上来拦腰抱住,都说:"今儿亏了我们,老爷才喜欢,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都亏我们回说喜欢,若不然,老太太叫你进去,就不得展才了。 人人都说,你那些诗比众人都强。今儿得了这样的彩头。该赏我们了。 "宝玉笑道:"每人一吊钱。"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把这荷包赏了罢。 "说着,一个上来解荷包,那一个就解扇囊,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 又道:"好生送上去罢。"一个抱了起来,几个围绕,送至贾母二门前。 那时,贾母已命人看了几次,众奶娘、丫鬟跟上来,见过贾母,知不曾难为着他,心中自是喜欢。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无存,因笑道:"戴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解了去了? "林黛玉听说,走来瞧瞧,果然一件无存,因向宝玉道:"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 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她做的那个香袋儿――才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铰。 宝玉见她生气,便知不妥,忙赶过来,早剪破了。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 今见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递与黛玉瞧道:"你瞧瞧,这是什么! 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 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懒待给我东西。 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她怀中便走。黛玉见如此,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的滚下泪来,拿起荷包来又剪。 宝玉见她如此,忙回身抢住,笑道:"好meimei,饶了它罢!"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 这当了什么!"说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meimei"长"meimei"短赔不是。 前面贾母一片声找宝玉。众奶娘、丫鬟们忙回说:"在林姑娘房里呢。 "贾母听说道:"好,好,好!让他姊妹们一处玩玩罢。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开心一会子罢,只别叫他们拌嘴,不许扭了他。 "众人答应着。黛玉被宝玉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 "说着往外就走。宝玉笑道︰"你到哪里,我跟到那里。"一面仍拿起荷包来带上。 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了,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又笑了。 宝玉道:"好meimei,明儿另替我作个香袋儿罢!"黛玉道:"那也只瞧我高兴罢了。 "一面说,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宝钗亦在那里。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物来了。 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 又另派家中旧有曾演学过歌唱的女人们――如今皆已皤然老妪了,着她们带领管理。 就令贾蔷总理其日用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帐目。 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做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 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 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 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摸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 她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她师父临寂遗言,说她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 所以她竟未回乡。"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她来? "林之孝家的回道:"请她,她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 ‘"王夫人笑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她何妨。 "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等后话,暂且搁过,此时不能表白。 当下又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东西的纱绫,请凤姐去开楼拣纱绫;又有人来回,请凤姐开库收金银器皿。 连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众,皆一时不得闲的。宝钗便说:"咱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找探丫头去。 "说着,同宝玉、黛玉往迎春等房中来闲玩,无话。王夫人等日日忙乱,直到十月将尽,幸皆全备:各处监管都交清帐目;各处古董文玩,皆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像景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十出杂戏来;小尼姑、道姑也都学会了念几卷经咒。 贾政方略心意宽畅,又请贾母等进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 于是贾政方择日题本。本上之日,奉朱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 贾府领了此恩旨,益发昼夜不闲,年也不曾好生过得。展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 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小太监出来,各处关防,挡围幙;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 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等督率匠人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 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妆。 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无人咳嗽。 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俱系围幕挡严。 正等得不耐烦,忽一太监骑大马而来,贾母忙接入,问其消息。太监道:"早多着呢! 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 "凤姐听了道:"既这么着,老太太、太太且请回房,等是时候再来也不迟。 "于是贾母等暂且自便,园中悉赖凤姐照理。又命执事人带领太监们去吃酒饭。 一时传人一担一担的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方点完时,忽听外边马跑之声。 一时,又十来个太监都喘吁吁跑来拍手儿。这些太监会意,都知道是"来了来了",各按方向站住。 贾赦领合族子侄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半日静悄悄的。 忽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的走来,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幕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 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 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 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 贾母等连忙路旁跪下。早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来。 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 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领元春下舆。只见院内各色花灯烂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 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字。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 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 ――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憎、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 本欲作一篇、,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 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 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且说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 忽又见执拂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乃下舆。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得如银花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 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幙,桂楫兰桡,自不必说。 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按:此四字并"有凤来仪"等处,皆系上回贾政偶然一试宝玉之课艺才情耳,何今日认真用此匾联? 况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座陪者,悉皆才技之流,岂无一名手题撰,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 真似暴发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毕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屏"之类,则以为大雅可观,岂中通部所表之宁、荣贾府所为哉! 据此论之,竟大相矛盾了。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 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弱弟,贾妃之心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不同。 且同随祖母,刻未暂离。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 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自入宫后,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 "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前日,贾政闻塾师背后赞宝玉偏才尽有,贾政未信,适巧遇园已落成,令其题撰,聊一试其情思之清浊。 其所拟之匾联虽非妙句,在幼童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笔为之,固不费难,然想来倒不如这本家风味有趣。 更使贾妃见之,知系其爱弟所为,亦或不负其素日切望之意。因有这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宝玉所题之联额。 那日虽未曾题完,后来亦曾补拟。闲文少述,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 "侍座太监听了,忙下小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听了,即忙移换。 一时,舟临内岸,复弃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境"四大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 于是进入行宫。但见庭燎烧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 真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 "随侍太监跪启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贾妃点头不语。礼仪太监跪请升座受礼,两陛乐起。 礼仪太监二人引贾赦、贾政等于月台下排班,殿上昭容传谕曰:"免。 "太监引贾赦等退出。又有太监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昭容再谕曰:"免。 "于是引退。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 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 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 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 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 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 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掌家执事人丁在厅外行礼,及两府掌家执事媳妇领丫鬟等行礼毕。 贾妃因问:"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未敢擅入。 "贾妃听了,忙命快请。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亦命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寒温。 又有贾妃原带进宫去的丫鬟抱琴等上来叩见,贾母等连忙扶起,命人别室款待。 执事太监及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国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应。 母女姊妹深叙些离别情景,及家务私情。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 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rou各方,然终无意趣! "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 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 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 惟朝干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 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 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请别赐名为幸。 "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果进益了。"贾政退出。贾妃见宝、林二人亦发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 因问:"宝玉为何不进见?"贾母乃启:"无谕,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快引进来。 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元妃命他进前,携手拦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等起身,命宝玉导引,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 早见灯光火树之中,诸般罗列非常。进园来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 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贾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 "已而,至正殿,谕免礼归座,大开筵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亲捧羹把盏。 元妃乃命传笔砚伺候,亲搦湘管,择其几处最喜者赐名。按其书云:"顾恩思义"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 "大观园"园之名"有凤来仪"赐名曰"潇湘馆""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即名曰"怡红院""蘅芷清芬"赐名曰"蘅芜苑""杏帘在望"赐名曰"浣葛山庄"正楼曰"大观楼"。 东面飞楼曰"缀锦阁",西面斜楼曰"含芳阁、更有"蓼风轩"、"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等名,又有四字的匾额十数个,诸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名,此时悉难全记。 又命旧有匾联俱不必摘去。于是先题一绝云: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写毕,向诸姊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妹辈素所深知。 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并等文,以记今日之事。 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才之长短,亦暂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缚。且喜宝玉竟知题咏,是我意外之想。 此中‘潇湘馆‘、‘蘅芜苑‘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 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 "宝玉只得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 李纨也勉强凑成一律。贾妃先挨次看姊妹们的。写道是:旷性怡情匾额迎春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万象争辉匾额探春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生光辉。文章造化匾额惜春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文采风流匾额李纨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凝晖钟瑞匾额薛宝钗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文风已着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世外仙源匾额林黛玉名园筑何处? 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贾妃看毕,称赏一番,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 "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 彼时宝玉尚未作完,只刚作了"潇湘馆"与"蘅芜苑"二首,正作"怡红院"一首,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 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他道:"她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她争驰了? 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字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说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 "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 "宝钗见问,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 唐钱珝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臆,笑道:"该死,该死! 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了,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jiejie了。 "宝钗亦悄悄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jiejiemeimei的。谁是你jiejie? 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jiejie,你又认我这jiejie来了。"一面说笑,因说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 宝玉只得续成,共有了三首。此时,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 因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何不代他作两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处。 想着,便也走至宝玉案旁,悄问:"可都有了?"宝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帘在望‘一首了。 "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录前三首罢。赶你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来了。 "说毕,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 宝玉打开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遂忙恭楷呈上。 贾妃看道:有凤来仪臣宝玉谨题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蘅芷清芬蘅芜满净苑,萝薜助芬芳。 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 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杏帘在望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贾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 "又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 又命探春另以彩笺誊录出方才一共十数首诗,出令太监传与外厢。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 贾政又进。元春又命以琼酥金脍等物,赐与宝玉并贾兰。此时贾兰极幼,未达诸事,只不过随母依叔行礼,故无别传。 贾环从年内染病未痊,自有闲处调养,故亦无传。那时,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在楼下正等得不耐烦,只见一太监飞跑来说:"作完了诗,快拿戏目来! "贾蔷急将锦册呈上,并十二个花名单子。少时,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第一出,;第二出,;第三出,;第四出,。 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情状。 刚演完了,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得忙接了,命龄官叩头。 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哪两出就是了。 "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二出。 贾蔷扭她不过,只得依她作了。贾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外赏了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食物之类。 然后撤筵,将未到之处又复游玩。忽见山环佛寺,忙另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 又额外加恩与一般幽尼女道。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等例。 "乃呈上略节。贾妃从头看了,俱甚妥协,即命照此遵行。太监听了,下来一一发放。 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宫绸四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鱼"银锞十锭。 邢夫人、王夫人二份,只减了如意、拐、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爵各二只,表礼按前。 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 宝玉亦同此。贾兰则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对。尤氏、李纨、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 外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一百串,是赐与贾母、王夫人及诸姊妹房中奶娘、众丫鬟的。 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分,金锞一双。其余彩缎百端,金银千两,御酒华筵,是赐东西两府凡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诸人的。 外有清钱五百串,是赐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丁的。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 "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再四叮咛:"不须挂念,好生自养。 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了。贾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舆去了。 这里诸人好容易将贾母。王夫人安慰解劝,搀扶出园去了。要知端的,且看下回。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 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且说荣、宁二府中,因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 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她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 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日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间才得回来。 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内玩得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 "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 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更有、等类的戏文。 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 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宝玉见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 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 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也不理论,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故也不问。 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间才散,因此得空也有去会赌的,也有往亲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饮的,都私散了,待晚间再来;那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得得神。 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她一回。 想着,便往书房里来。刚到窗前,闻得房内有呻吟之韵。宝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 乃乍着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 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 "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亦有动人之处,羞得脸红耳赤,低头无言。 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 "急得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 "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道:"连她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 可见她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 据她说,她母亲养她的时节做了个梦,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卍字的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卍儿。 "宝玉听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她将来有些造化。"说着,沉思一会。 茗烟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 这会子作什么呢?"茗烟嘻嘻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往城外逛逛去,一会子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 "宝玉道:"不好,仔细花子拐了去。或是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 "茗烟道:"熟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你花大jiejie去,瞧她在家作什么呢。 "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她家。"又道:"若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 "宝玉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半里路程,展眼已到门前。 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彼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 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得惊疑不止。 连忙抱下宝玉来,在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 "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 嗐了一声,笑道:"你也忒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 "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就只我们两个。"袭人听了,复又惊慌,说道:"这还了得! 倘或碰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轿纷纷的,若有个闪失,也是玩得的! 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茗烟撅了嘴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 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花自芳忙劝:"罢了,已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 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袭人之母也早迎了出来。袭人拉了宝玉进去。 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 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 "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杌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 彼时,她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 "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 "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当下宝玉穿著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挂。 袭人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服,她们就不问你往哪里去的?"宝玉笑道:"珍大爷那里去看戏换的。 "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 "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她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 时常说起来都当希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 "说毕,递与她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她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 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众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 "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花、茗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等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好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 "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 "于是仍进后门来。俱不在话下。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 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 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个样儿了,别的mama们越不敢说你们了。 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遭塌,越不成体统了。 "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她们不着,因此只顾玩,并不理她。 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等语。 丫头们总胡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