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伤心离去
"宝玉道:"这边同那些浑人吃什么!原是那边,我们两个同老太太吃了来的。 "一面归坐。凤姐吃毕饭,就有宁国府中的一个媳妇来领牌,支取香灯事。 凤姐笑道:"我算着你们今儿该来支取,总不见来,想是忘了。这会子到底来取,要忘了,自然是你们包出来,都便宜了我。 "那媳妇笑道:"何尝不是忘了,方才想起来,再迟一步,也领不成了。 "说罢,领牌而去。一时登记交牌。秦钟因笑道:"你们两府里都是这牌,倘或别人私弄一个,支了银子跑了,怎样? "凤姐笑道:"依你说,都没王法了?"宝玉因道:"怎么咱们家没人来领牌子做东西? "凤姐道:"人家来领的时候,你还做梦呢!我且问你,你们这夜书多早晚才念呢? "宝玉道:"巴不得这如今就念才好,她们只是不快收拾出书房来,这也没法。 "凤姐笑道:"你请我一请,包管就快了。"宝玉道:"你要快也不中用,她们该作到那里的,自然就有了。 "凤姐笑道:"便是她们作,也得要东西去,搁不住我不给对牌是难的。 "宝玉听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说:"好jiejie,给出牌子来,叫她们要东西去! "凤姐道:"我乏得身子上生疼,还搁得住你搓揉。你放心罢,今儿才领了纸裱糊去了,她们该要的还等叫去呢,可不傻了! "宝玉不信,凤姐便叫彩明查册子与宝玉看了。正闹着,人回:"苏州去的人昭儿来了。 "凤姐急命唤进来。昭儿打千儿请安。凤姐便问:"回来做什么?"昭儿道:"二爷打发回来的。 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的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就回来了。 二爷打发小的来报个信请安,讨老太太示下,还瞧瞧奶奶家里好,叫把大毛衣服带几件去。 "凤姐道:"你见过别人了没有?"昭儿道:"都见过了。"说毕,连忙退去。 凤姐向宝玉笑道:"你林meimei可在咱们家住长了。"宝玉道:"了不得! 想来这几日她不知哭得怎样呢。"说着,蹙眉长叹。凤姐见昭儿回来,因当着人未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待要回去,争奈事情繁杂,一时去了,恐有延迟失误,惹人笑话。 少不得耐到晚上回来,复令昭儿进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包裹,再细细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藏交付昭儿。 又细细吩咐昭儿:"在外好生小心服侍,不要惹你二爷生气。时时劝他少吃酒,别勾引他认得混帐女人――回来打折你的腿"等语。 赶乱完了,天已四更将尽,总睡下又走了困,不觉又是天明鸡唱,忙梳洗过宁府中来。 那贾珍因见发引日近,亲自坐车,带了阴阳司吏,往铁槛寺来踏看寄灵所在。 又一一嘱咐住持色空,好生预备新鲜陈设,多请名僧,以备接灵使用。 色空忙看晚斋,贾珍也无心茶饭,因天晚不得进城,就在净室胡乱歇了一夜。 次日一早,便进城来料理出殡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 里面凤姐见日期在限,也预先逐细分派料理。一面又派荣府中车轿人从跟王夫人送殡,又顾自己送殡去占下处。 目今正值缮国公诰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殡;西安郡王妃华诞,送寿礼;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预备贺礼;又有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一面写家信禀叩父母并带往之物;又有迎春染病,每日请医服药,看医生启帖、症源、药案等事,亦难尽述。 又兼发引在迩,因此忙得凤姐茶饭也没工夫吃得,坐卧不能清净。刚到了宁府,荣府的人又跟到宁府;既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找到荣府。 凤姐见如此,心中倒十分欢喜,并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贬,因此日夜不暇,筹画得十分的整肃。 于是合族上下无不称叹囋者。这日,伴宿之夕,里面两班小戏并耍百戏的与亲朋、堂客伴宿,尤氏犹卧于内寝,一应张罗款待,独都是凤姐一人周全承应。 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脚的,或有不惯见人的,或有惧贵怯官的,种种之类,俱不及凤姐举止舒徐,言语慷慨,珍贵宽大。 因此也不把众人放在眼里,挥霍指示,任其所为,目若无人。一夜中,灯明火彩,客送官迎,那百般热闹,自不用说的。 至天明,吉时已到,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请灵,前面铭旌上大书:"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 一应执事陈设,皆系现赶着新做出来的,一色光艳夺目。宝珠自行未嫁女之礼外,摔丧驾灵,十分哀苦。 那时,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诰命亡故,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曾来得。 这六家与宁、荣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便是。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 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 堂客算来,亦共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顶小轿,连家下大小轿车辆,不下百十余乘。 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带摆三四里远。走不多时,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东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祭棚,第四座是北静郡王祭棚。 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现今北静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谦和。 近闻宁国公冢孙妇告殂,因想当日彼此祖父相与之情,同难同荣,未以异姓相视,因此不以王位自居。 上日也曾探丧上祭,如今又设路奠,命麾下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毕,便换了素服,坐大轿鸣锣张伞而来,至棚前落轿。 手下各官两旁拥侍,军民人众不得往还。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 早有宁府开路传事人看见,连忙回去报与贾珍。贾珍急命前面驻扎,同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来,以国礼相见。 水溶在轿内欠身含笑答礼,仍以世交称呼接待,并不妄自尊大。贾珍道:"犬妇之丧,累蒙郡驾下临,荫生辈何以克当! "水溶笑道:"世交之谊,何出此言。"遂回头命长府官主祭代奠。贾赦等一旁还礼毕,复身又来谢恩。 水溶十分谦逊,因问贾政道:"哪一位是衔玉而诞者?几次要见一见,都为杂冗所阻。 想今日是来的,何不请来一会?"贾政听说,忙回去,急命宝玉脱去孝服,领他前来。 那宝玉素日就曾听得父兄亲友人等说闲话时,常赞水溶是个贤王,且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 每思相会,只是父亲拘束严密,无由得会,今见反来叫他,自是欢喜。 一面走,一面早瞥见那水溶坐在轿内,好个仪表人材。不知近看时又是怎样,下回便制。 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郡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 宝玉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著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 水溶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因问:"衔的那宝贝在哪里? "宝玉见问,连忙从衣内取了递与过去。水溶细细的看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因问:"果灵验否? "贾政忙道:"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水溶一面极口称奇道异,一面理好彩绦,亲自与宝玉带上,又携手问宝玉几岁,读何书。 宝玉一一的答应。水溶见他语言清楚,谈吐有致,一面又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 "贾政忙陪笑道:"犬子岂敢谬承金奖!赖藩郡余祯,果如是言,亦荫生辈之幸矣。 "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资质,想老太夫人、夫人辈自然钟爱极矣;但吾辈后生,甚不宜钟溺,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 昔小王曾蹈此辙,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 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颇聚。 令郎常去谈会谈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贾政忙躬身答应。水溶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仓促竟无敬贺之物,此系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 "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于是贾赦、贾珍等一齐上来请回舆。 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尘寰中之人也。小王虽上叨天恩,虚邀郡袭,岂可越仙輀而进也! "贾赦等见执意不从,只得告辞谢恩回来,命手下掩乐停音,滔滔然将殡过完,方让水溶回舆去了。 不在话下。且说宁府送殡,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前,又有贾赦、贾政、贾珍等诸同僚属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谢过,然后出城,竟奔铁槛寺大路行来。 彼时贾珍带贾蓉来到诸长辈前,让坐轿上马,因而贾赦一辈的各自上了车轿,贾珍一辈的也将要上马。 凤姐因记挂着宝玉,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服家人的话,贾政管不着这些小事,惟恐有个失闪,难见贾母,因此便命小厮来唤他。 宝玉只得来到她的车前。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 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听说,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进。 不一时,只见从那边两骑马压地飞来,离凤姐车不远,一齐蹿下来,扶车回说:"这里有下处,奶奶请歇更衣。 "凤姐急命请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那人回来说:"太太们说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罢。 "凤姐听了,便命歇歇再走。众小厮听了:一带辕马,岔出人群,往北飞走。 宝玉在车内急命请秦相公。那时,秦钟正骑马随着他父亲的轿,忽见宝玉的小厮跑来,请他去打尖。 秦钟看时,只见凤姐的车往北而去,后面拉着宝玉的马,搭着鞍笼,便知宝玉同凤姐坐车,自己也便带马赶上来,同入一庄门内。 早有家人将众庄汉撵尽。那庄农人家无多房舍,婆娘们无处回避,只得由她们去了。 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衣服、礼数、款段,岂有不爱看的? 一时凤姐进入茅堂,因命宝玉等先出去玩玩。宝玉等会意,因同秦钟出来,带着小厮们各处游玩。 凡庄农动用之物,皆不曾见过。宝玉一见了锹、锄、镢、犁等物,皆以为奇,不知何向所使,其名为何。 小厮在旁一一的告诉了名色,说明原委。宝玉听了,因点头叹道:"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 "一面说,一面又至一间房前,只见炕上有个纺车,宝玉又问小厮们:"这又是什么? "小厮们又告诉他原委。宝玉听说,便上来拧转作耍,自为有趣。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 "众小厮忙断喝拦阻。宝玉忙丢开手,陪笑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它一试。 "那丫头道:"你们哪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 "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 宝玉正要说话时,只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听见,丢下纺车,一径去了。 宝玉怅然无趣。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他两个进去。凤姐洗了手,换衣服,抖灰土,问他们换不换。 宝玉不换,只得罢了。家下仆妇们将带着行路的茶壶、茶杯、十锦屉盒、各样小食端来,凤姐等吃过茶,待他们收拾完备,便起身上车。 外面旺儿预备下赏封,赏了本村主人,庄妇等来叩赏。凤姐并不在意,宝玉却留心看时,内中并无二丫头。 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她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 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她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 走不多时,仍又跟上大殡。早有前面法鼓金铙、幢幡宝盖,铁槛寺接灵众僧齐至。 少时,到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宝珠理里寝室相伴。 外面贾珍款待一应亲友,也有扰饭的,也有不吃饭而辞的,一应谢过乏,从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时分方散尽了。 里面的堂客,皆是凤姐张罗接待,先从显官诰命散起,也到晌午大错时方散尽了。 只有几个亲戚是至近的,等做过三日安灵道场方去。那时,邢、王二夫人知凤姐必不能回家,也便就要进城。 王夫人要带宝玉去,宝玉乍到郊外,哪里肯回去,只要跟凤姐住着。王夫人无法,只得交与凤姐便回来了。 原来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 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贴,好为送灵人口寄居。不想如今后辈人口繁盛,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便住在这里了;有那尚排场有钱势的,只说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为事毕宴退之所。 即今秦氏之丧,族中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独有凤姐嫌不方便,因而早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净虚说了,腾出两间房子来作下处。 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寺,因它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 当下和尚功课已完,奠过晚茶,贾珍便命贾蓉请凤姐歇息。凤姐见还有几个妯娌陪着女亲,自己便辞了众人,带了宝玉、秦钟往水月庵来。 原来秦业年迈多病,不能在此,只命秦钟等待安灵罢了。那秦钟便只跟着凤姐、宝玉,一时到了水月庵,净虚带领智善、智能两个徒弟出来迎接,大家见过。 凤姐等来至净室、更衣净手毕,因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模样儿越发出息了,因说道:"你们师徒怎么这些日子也不往我们那里去? "净虚道:"可是。这几天都没工夫,因胡老爷府里产了公子,太太送了十两银子来这里,叫请几位师父念三日,忙得没个空儿,就没来请奶奶的安。 "不言老尼陪着凤姐。且说秦钟、宝玉二人正在殿上玩耍,因见智能过来,宝玉笑道:"能儿来了。 "秦钟道:"理那东西作什么?"宝玉笑道:"你别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个人没有,你搂着她作什么? 这会子还哄我。"秦钟笑道:"这可是没有的话。"宝玉笑道:"有没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住她倒碗茶来我吃,就丢开手。 "秦钟笑道:"这又奇了,你叫她倒去,还怕她不倒?何必要我说呢。 "宝玉道:"我叫她倒的是无情意的,不及你叫她倒的是有情意的。"秦钟只得说道:"能儿,倒碗茶来给我。 "那智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因常与宝玉、秦钟玩耍。她如今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那秦钟也极爱他妍媚,二人虽未上手,却已情投意合了。 今智能见了秦钟,心眼俱开,走去倒了茶来。秦钟笑说:"给我。"宝玉叫:"给我! "智能儿抿嘴笑道:"一碗茶也来争,我难道手里有蜜!"宝玉先抢得了吃着,方要问话,只见智善来叫智能去摆茶碟子。 一时来请他两个去吃茶果点心。他两个哪里吃这些东西,坐一坐,仍出来玩笑。 凤姐也略坐片时,便回至净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时,众婆娘媳妇见无事,都陆续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过几个心腹常侍小婢,老尼便趁机说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 "凤姐因问何事,老尼道:"阿弥陀佛!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 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 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 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 不想守备家听了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要打官司告状起来。 那张家急了,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 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 "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 "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只是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 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听说,喜不自尽,忙说:"有,有,有! 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牵的图银子。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做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 便是三万两,我此刻还拿得出来。"老尼连忙答应,又说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 "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哪一处少了我?既应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结。 "老尼道:"这点子事,在别人跟前就忙得不知怎么样,若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发挥的。 只是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贴,越性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 "一路话奉承得凤姐越发受用了,也不顾劳乏,更攀谈起来。谁想秦钟趁黑无人,来寻智能。 刚至后面房中,只见智能独在房中洗茶碗,秦钟跑来便搂着亲嘴。智能急得跺脚说:"这算什么呢! 再这么,我就叫唤了。"秦钟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 "智能道:"你想怎样?除非等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 "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漆黑,将智能抱在炕上就云雨起来。 那智能百般挣挫不起,又不好叫的,少不得依他了。正在得趣,只见一人进来,将他二人按住,也不则声。 二人不知是谁,唬得不敢动一动。只听那人嗤的一声,掌不住笑了,二人听声,方知是宝玉。 秦钟连忙起来,抱怨道:"这算什么?"宝玉笑道:"你倒不依,咱们就叫喊起来。 "羞得智能趁黑地跑了。宝玉拉了秦钟出来道:"你可还和我强?"秦钟笑道:"好人,你只别嚷得众人知道,你要怎样我都依你。 "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帐。"一时,宽衣安歇的时节,凤姐在里间,秦钟、宝玉在外间,满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铺坐更。 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命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 一宿无话。至次日一早,便有贾母、王夫人打发了人来看宝玉,又命多穿两件衣服,无事宁可回去。 宝玉那里肯回去,又有秦钟恋着智能,调唆宝玉求凤姐再住一天。凤姐想了一想:凡丧仪大事虽妥,还有一半点小事未曾安插,可以指此再住一日,岂不又在贾珍跟前送了满情;二则又可以完净虚那事;三则顺了宝玉的心,贾母听见,岂不欢喜? 因有此三益,便向宝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这里逛,少不得越性辛苦一日罢了,明儿可是定要走的了。 "宝玉听说,千jiejie万jiejie的央求:"只住一天,明日必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 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协。 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欠贾府之情,这一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旺儿来。 且不在话下。却说凤姐等又过了一日,次日方别了老尼,着她三日后往府里去讨信。 那秦钟与智能百般不忍分离,背地里多少幽期密约,俱不用细述,只得含泪而别。 凤姐又到铁槛寺中照望一番。宝珠执意不肯回家,贾珍只得派妇女相伴。 后回再见。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却说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与秦钟读夜书。 偏那秦钟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未免失于调养,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养息。 宝玉便扫了兴头,只得付于无可奈何,且自静候大愈时再约。那凤姐儿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 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的收了前聘之物。谁知那张财主虽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父母退了亲事,她便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 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只落得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 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闹热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 "吓得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 早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那夏守忠也并不曾负诏捧敕,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 "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 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信。有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 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 听如此信至,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 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 "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 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 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谁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不意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得老病发作,三五日光景呜呼死了。 秦钟本自怯弱,又值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 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 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 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亦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后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从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 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得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 宝玉只问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好容易盼至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 "见面时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阵,后又致喜庆之词。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得超逸了。 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 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 我不要它。"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且说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 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 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 "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拜毕,献茶。 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事,又谢凤姐cao持劳碌。凤姐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 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得我连觉也睡不着了。 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 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哪一位是好缠的? 错一点儿她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她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 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 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 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她的。 "正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了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她回去了。 "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得好齐整模样。 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得标致了。 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她。"凤姐道:"嗳!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 你要爱她,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她来如何?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 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她不上呢。 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得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 "语未了,二门上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这里凤姐乃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的打发了香菱来?"平儿笑道:"哪里来的香菱,是我借她暂撒个谎。 奶奶说说,旺儿嫂子越发连个承算也没了。"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说道:"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她却送这个来了。 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 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己,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 所以我赶着接了过来,叫我说了她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问我,我就撒谎说香菱来了。 "凤姐听了笑道:"我说呢,姨妈知道你二爷来了,忽喇巴的反打发个房里人来了? 原来你这蹄子cao鬼。"说话时,贾琏已进来,凤姐便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 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性,只陪着贾琏。一时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 贾琏、凤姐忙让她一同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已炕沿下设下一杌子,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 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她放在杌上自吃。凤姐又道:"mama很嚼不动那个,倒没的矼了她的牙。 "因向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mama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她们热来? "又道:"mama,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钟,怕什么? 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我这会子跑了来,倒也不为酒饭,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 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得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 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 我还再四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得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样一件大喜事来,哪里用不着人? 所以倒是来求奶奶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凤姐笑道:"mama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 你从小儿奶的,你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着皮rou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 可是现放着奶哥哥,哪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 没的白便宜了外人。――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内人‘一样呢。 "说得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 若说‘内人‘外人‘这些混帐事,我们爷是没有,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 "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内人‘求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 "赵嬷嬷笑道:"奶奶说得太尽情了,我也乐了,再吃一杯好酒。从此我们奶奶做了主,我就没的愁了。 "贾琏此时没好意思,只是讪笑吃酒,说‘胡说‘二字,――"快盛饭来吃碗子,还要往珍大爷那边去商议事呢。 "凤姐道:"可是别误了正事。才刚老爷叫你说什么?"贾琏道:"就为省亲。 "凤姐忙问道:"省亲的事竟准了不成?"贾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 "凤姐笑道:"可见当今的隆恩。历来听书、看戏,古时从来未有的。 "赵嬷嬷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涂了。我听见上上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它去;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原故? "贾琏道:"如今当今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 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以致拋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 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一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 故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 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 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rou私情、天伦中之至性。 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修盖省亲别院呢。 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这岂不有八九分了? "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咱们大小姐了。 "贾琏道:"这何用说呢!不然,这会子忙的是什么?"凤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 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 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 "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 说起来......"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 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赵嬷嬷道:"那是谁不知道的? 如今还有个口号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 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 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 "凤姐道:"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 "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 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正说得热闹,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了饭不曾。 凤姐便知有事等她,忙忙的吃了半碗饭,漱口要走。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 "贾琏才漱了口,平儿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什么话? 快说。"凤姐且止步稍候,听他二人回些什么。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的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 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 "贾琏笑着说道:"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从命不过去了。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得也容易;若采置别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倒不成体统。 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 明日一早,我给大爷请安去,再议细话。"贾蓉忙应几个"是"。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来见叔叔。 "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在这一行么?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 "贾蔷笑道:"只好学习着办罢了。"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会意,因笑道:"你也太cao心了,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 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已长得这么大了,‘没吃过猪rou,也看见过猪跑‘。 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去讲价钱、会经纪去呢! 依我说就很好。"贾琏道:"自然是这样。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筹算筹算。 "因问:"这一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竟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 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 "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凤姐忙向贾蔷道:"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了你呢。 "贾蔷忙陪笑说:"正要和婶婶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因问名字。 凤姐便问赵嬷嬷。彼时赵嬷嬷已听呆了话,平儿忙笑推她,她才醒悟过来,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 "凤姐道:"可别忘了,我可干我的去了。"说着便出去了。贾蓉忙赶出来,又悄悄向凤姐道:"婶子要什么东西,吩咐我开个帐给蔷兄弟带了去,叫他按帐置办了来。 "凤姐笑道:"别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希罕你们鬼鬼祟祟的? "说着一径去了。这里贾蔷也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置来孝敬叔叔。 "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去告诉你,且不要论到这里。 "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接着回事的人来,不止三四次,贾琏害乏,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等明日料理。 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一宿无话。次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合同老管事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参度办理人丁。 自此后,各行匠役齐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 先令匠人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 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 会芳园本是从北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 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 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者,一一筹画起造。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 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之事,又有山子野制度。 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 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是喧阗热闹非常而已。 暂且无话。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心中是件畅事;无奈秦钟之病一日似重一日,也着实悬心,不能乐业。 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完毕,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 宝玉忙出来问他作什么。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宝玉听说,吓了一跳,忙问道:"我昨儿才瞧了他来了,还明明白白的,怎么就不中用了? "茗烟道:"我也不知道,才刚是他家的老头子特来告诉我的。"宝玉听了,忙转身回明贾母。 贾母吩咐:"好生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 "宝玉听了,忙忙的更衣出来,车犹未备,急得满厅乱转。一时催促得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 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遂蜂拥至内室,唬得秦钟的两个远房婶子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箦多时矣。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 李贵忙劝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扛的骨头不受用,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散些。 哥儿如此,岂不反添了他的病?"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上。 宝玉叫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两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道:"宝玉来了! "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 那秦钟魂魄哪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 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 "正闹着,那秦钟的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回去,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的。 "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的。 "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 "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 依我们愚见,他是阳间,我们是阴间,怕他们也无益于我们。"都判道:"放屁! 俗语说得好,‘天下官管天下事‘,阴阳并无二理。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敬着没错了的。 "众鬼听说,只得将秦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 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 "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 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 下回分解。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怡红院迷路探曲折诗曰: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 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痛。 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纸。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述记。 只有宝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又不知历几何时,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 "贾政听了,沉思一回,说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一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 "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愚见: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名。 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且做灯匾联悬了。 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听了,笑道:"所见不差。 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当时,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 "众清客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 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妥协,反没意思。 "众清客笑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其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之,未为不可。 "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逛逛。"说着起身,引众人前往。 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戚不尽,贾母常命人带他到新园中来戏耍。 此时亦才进来,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就来了。 "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方转过弯,顶头贾政引着众清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边站了。 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 宝玉只得随往,尚不知何意。贾政刚至园门前,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来,一旁侍立。 贾政道:"你且把园门都关上,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贾珍听说,命人将门关了。 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 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自是喜欢。 遂命开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 "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 "众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说着,往前一望,见白石峻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 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说毕,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 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 "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也有说该提"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 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如何,只将些俗套来敷衍。 宝玉亦料定此意。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 ‘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 "众人听了,都赞道:"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 "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中。 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 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之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 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 "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 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 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 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甚妥。 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 求再拟较此蕴籍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 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 "贾政拈髯点头不语。众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