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言情小说 - 诛华在线阅读 - 第八十章 伤心离去

第八十章 伤心离去

"正说话间,贾蓉进来,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前都请了安,方回尤氏道:"方才我去给太爷送吃食去,并回说我父亲在家中伺候老爷们,款待一家子的爷们,遵太爷的话并未敢来。

    太爷听了甚喜欢,说:‘这才是‘。叫告诉父亲、母亲好生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婶子们并哥哥们。

    还说那,叫急急的刻出来,印一万张散人。我将此话都回了我父亲了。

    我这会子得快出去打发太爷们并合家爷们吃饭。"凤姐儿说:"蓉哥儿,你且站住。

    你媳妇今日到底是怎么着?"贾蓉皱皱眉,说道:"不好么!婶子回来瞧瞧去就知道了。

    "于是贾蓉出去了。这里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们在这里吃饭啊,还是在园子里吃去好?

    小戏儿现预备在园子里呢。"王夫人向邢夫人道:"我们索性吃了饭再过去罢,也省好些事。

    "邢夫人道:"很好。"于是尤氏就吩咐媳妇婆子们:"快送饭来!"门外一齐答应了一声,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

    不多一时,摆上了饭。尤氏让邢夫人、王夫人并她母亲都上了坐,她与凤姐儿、宝玉侧席坐了。

    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不竟是我们来过生日来了么?

    "凤姐儿说道:"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经修炼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

    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一句话说得满屋里的人都笑起来了。

    于是,尤氏的母亲并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吃毕饭,漱了口,净了手,才说要往园子里去。

    贾蓉进来向尤氏说道:"老爷们并众位叔叔、哥哥、兄弟们也都吃了饭了。

    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是不爱听戏又怕人闹得慌,都才去了。别的一家子爷们都被琏二叔并蔷兄弟让过去听戏去了。

    方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了名帖送寿礼来,俱回了我父亲,先收在帐房里了,礼单都上了档子了。

    老爷的领谢的名帖都交给各来人了,各来人也都照旧例赏了,众来人都让吃了饭才去。

    母亲该请二位太太、老娘、婶子都过园子里坐着去罢。"尤氏道:"也是才吃完了饭,就要过去了。

    "凤姐儿说:"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儿媳妇,我再过去。"王夫人道:"很是。

    我们都要去瞧瞧她,倒怕她嫌闹得慌,说我们问她好罢。"尤氏道:"好meimei,媳妇听你的话,你去开导开导她,我也放心。

    你就快些过园子里来。"宝玉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瞧秦氏去,王夫人道:"你看看就过去罢,那是侄儿媳妇。

    "于是尤氏请了邢夫人、王夫人并她母亲都过会芳园去了。凤姐儿、宝玉方和贾蓉到秦氏这边来了。

    进了房门,悄悄的走到里间房门口,秦氏见了,就要站起来,凤姐儿说:"快别起来,看起猛了头晕。

    "于是凤姐儿就紧走了两步,拉住秦氏的手,说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得这么着了!

    "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宝玉也问了好,坐在对面椅子上。贾蓉叫:"快倒茶来!

    婶子和二叔在上房还未喝茶呢。"秦氏拉着凤姐儿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

    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

    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

    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有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

    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宝玉正眼瞅着那并那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的对联,不觉想起在这里睡晌觉,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

    正自出神,听得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

    凤姐儿心中虽十分难过,但恐怕病人见了众人这个样儿,反添心酸,倒不是来开导劝解的意思了。

    见宝玉这个样子,因说道:"宝兄弟,你忒婆婆mama的了。她病人不过是这么说,哪里就到得这个田地了?

    况且能多大年纪的人,略病一病儿,就这么想那么想的,这不是自己倒给自己添病了么?

    "贾蓉道:"她这病也不用别的,只是吃得些饮食就不怕了。"凤姐儿道:"宝兄弟,太太叫你快过去呢。

    你别在这里只管这么着,倒招得媳妇也心里不好。太太那里又惦着你。

    "因向贾蓉说道:"你先同你宝叔叔过去罢,我还略坐一坐儿。"贾蓉听说,即同宝玉过会芳园来了。

    这里凤姐儿又劝解了秦氏一番,又低低的说了许多衷肠话儿。尤氏打发人请了两三遍,凤姐儿才向秦氏说道:"你好生养着罢,我再来看你。

    合该你这病要好,所以前日就有人荐了这个好大夫来,再也是不怕的了。

    "秦氏笑道:"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

    "凤姐儿说道:"你只管这么想着,病那里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是。

    况且听得大夫说,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如今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的工夫,什么病治不好呢?

    咱们若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这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你,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能够吃得起。

    好生养着罢,我过园子里去了。"秦氏又道:"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

    闲了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瞧瞧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遭话儿。"凤姐儿听了,不觉得又眼圈儿一红,遂说道:"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

    "于是凤姐儿带领跟来的婆子、丫头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

    但只见: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

    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

    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凤姐儿正自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

    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儿说道:"请嫂子安。"凤姐儿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

    "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

    "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

    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儿。凤姐儿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

    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

    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

    "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

    "凤姐儿假意笑道:"一家子骨rou,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越发不堪难看。

    凤姐儿说道:"你快去入席去罢,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

    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儿,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哪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

    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于是,凤姐儿方移步前来。

    将转过了一重山坡,见两三个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见了凤姐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见二奶奶只是不来,急得了不得,叫奴才们又来请奶奶来了。

    "凤姐儿说道:"你们奶奶就是这么急脚鬼似的。"凤姐儿慢慢的走着,问:"戏唱了几出了?

    "那婆子回道:"有八九出了。"说话之间,已来到了天香楼的后门,见宝玉和一群丫头们在那里玩呢。

    凤姐儿说道:"宝兄弟,别忒淘气了!"有一个丫头说道:"太太们都在楼上坐着呢,请奶奶就从这边上去罢。

    "凤姐儿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楼,见尤氏已在楼梯口等着呢。尤氏笑说道:"你们娘儿两个忒好了,见了面总舍不得来了。

    你明日搬来和她住着罢。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钟。"于是凤姐儿在邢、王二夫人前告了坐,又在尤氏的母亲前周旋了一遍,仍同尤氏坐在一桌上吃酒听戏。

    尤氏叫拿戏单来,让凤姐儿点戏。凤姐儿说道:"亲家太太和太太们在这里,我如何敢点!

    "邢夫人、王夫人说道:"我们同亲家太太都点了好几出了,你点两出好的我们听。

    "凤姐儿立起身来,答应了一声,方接了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一出,递过戏单去说:"现在唱的这,唱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

    "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该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们又心里不静。

    "尤氏说道:"太太们又不常过来,娘儿们多坐一会子去,才有趣儿,天还早呢。

    "凤姐儿立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往哪里去了?"旁边一个婆子道:"爷们才到凝曦轩,带了打十番的那里吃酒去了。

    "凤姐儿说道:"在这里不便易?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尤氏笑道:"哪里都像你这么正经人呢。

    "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毕,大家才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方才叫预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

    尤氏率同众姬妾并家下婆子、媳妇们方送出来;贾珍率领众子侄都在车旁侍立,等候着呢,见了邢、王夫人说道:"二位婶子明日还过来逛逛。

    "王夫人道:"罢了,我们今日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歇歇罢。"于是都上车去了。

    贾瑞犹不时拿眼睛觑着凤姐儿。贾珍等进去后,李贵才拉过马来。宝玉骑上,随了王夫人去了。

    这里贾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吃过了晚饭,方大家散了。次日,仍是众族人等闹了一日,不必细说。

    此后凤姐儿不时亲自来看秦氏。秦氏也有几日好些,也有几日仍是那样。

    贾珍、尤氏、贾蓉好不焦心。且说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遇见凤姐儿往宁府那边去了。

    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来的人都说:"这几日也未见添病,也不见甚好。

    "王夫人向贾母说:"这个症候,遇着这样大节不添病,就有好大的指望了。

    "贾母说:"可是呢,好个孩子,要是有些原故,可不叫人疼死!"说着,一阵心酸,叫凤姐儿说道:"你们娘儿两个也好了一场,明日大初一,过了明日,你后日去看一看她去。

    你细细的瞧瞧她那光景,倘或好些儿,你回来告诉我,我也喜欢喜欢。

    那孩子素日爱吃的,你也常叫人做些给她送过去。"凤姐儿一一的答应了。

    到了初二日,吃了早饭,来到宁府,看见秦氏的光景,虽未甚添病,但是那脸上身上的rou全瘦干了。

    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说了些闲话儿,又将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遍。

    秦氏说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现过了冬至,又没怎么样,或者好得了也未可知。

    婶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罢。昨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倒吃了两块,倒像克化得动似的。

    "凤姐儿说道:"明日再给你送来。我到你婆婆那里瞧瞧,就要赶着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

    "秦氏道:"婶子替我请老太太、太太安罢。"凤姐儿答应着就出来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

    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妇是怎么样?"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实在没法儿了。

    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给她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尤氏道:"我也叫人暗暗的预备了。

    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暂且慢慢的办罢。"于是,凤姐儿吃了茶,说了一会子话儿,说道:"我要快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呢。

    "尤氏道:"你可缓缓的说,别吓着老太太。"凤姐儿道:"我知道。

    "于是凤姐儿就回来了。到了家中,见了贾母,说:"蓉哥儿媳妇请老太太安,给老太太磕头,说她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罢。

    她再略好些,还要给老祖宗磕头请安来呢。"贾母道:"你看她是怎么样?

    "凤姐儿说:"暂且无妨,精神还好呢。"贾母听了,沉吟了半日,因向凤姐儿说:"你换换衣服,歇歇去罢。

    "凤姐儿答应着出来,见过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儿将烘的家常的衣服给凤姐儿换了。

    凤姐儿方坐下,问道:"家里没有什么事么?"平儿方端了茶来,递了过去,说道:"没有什么事。

    就是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再有瑞大爷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没有,他要来请安说话。

    "凤姐儿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

    "平儿因问道:"这瑞大爷是因什么只管来?"凤姐儿遂将九月里在宁府园子里遇见他的光景,他说的话,都告诉了平儿。

    平儿说道:"癞蛤蟆想天鹅rou吃,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

    "凤姐儿道:"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不知贾瑞来时作何光景,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话说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只见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

    "凤姐急命"快请进来。"贾瑞见往里让,心中喜出望外,急忙进来,见了凤姐,满面陪笑,连连问好。

    凤姐儿也假意殷勤,让茶让坐。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亦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凤姐道:"不知什么原故。"贾瑞笑道:"别是在路上有人绊住了脚,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

    "凤姐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贾瑞笑道:"嫂子这话说错了,我就不这样。

    "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贾瑞听了,喜得抓耳挠腮。

    又道:"嫂子天天也闷得很。"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

    "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可好不好?"凤姐笑道:"你哄我呢,你哪里肯往我这里来!

    "贾瑞道:"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了我。

    如今见嫂子最是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愿意!"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贾蓉、贾蔷两个强远了。

    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胡涂虫,一点不知人心。

    "贾瑞听了这话,越发撞在心坎儿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觑着眼看凤姐带的荷包,然后又问带着什么戒指。

    凤姐悄悄道:"放尊重些!别叫丫头们看了笑话。"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后退。

    凤姐笑道:"你该去了。"贾瑞道:"我再坐一会儿,好狠心的嫂子!

    "凤姐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着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里等我。

    "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问道:"你别哄我。但只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的?

    "凤姐道:"你只管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

    "贾瑞听了,喜之不禁,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以为得手。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荣府,趁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漆黑无一人。

    往贾母那边去的门户已倒锁,只有向东的门未关。贾瑞侧耳听着,半日不见人来,忽听‘咯蹬‘一声,东边的门也倒关了。

    贾瑞急得也不敢作声,只得悄悄的出来,将门撼了撼,关得铁桶一般。

    此时要求出去亦不能够,南北皆是大房墙,要跳亦无攀援。这屋内又是过门风,空落落的;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

    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进来去叫西门。贾瑞瞅她背着脸,一溜烟抱着肩跑了出来,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从后门一径跑回家去。

    原来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

    今忽见他一夜不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哪里想到这段公案,因此气了一夜。

    贾瑞也捻着一把汗,少不得回来撒谎,只说:"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

    "代儒道:"自来出门,非禀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据此亦该打,何况是撒谎!

    "因此,发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扳,还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的功课来方罢。

    贾瑞直冻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且饿着肚子,跪着在风地里读文章,其苦万状。

    此时,贾瑞前心犹是未改,再想不到是凤姐捉弄他。过后两日,得了空,便仍来找凤姐。

    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得赌身发誓。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故又约他道:"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

    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里等我,可别冒撞了。"贾瑞道:"果真?

    "凤姐道:"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贾瑞道:"来,来,来,死也要来!

    "凤姐道:"这会子你先去罢。"贾瑞料定晚间必妥,此时先去了。凤姐在这里便点兵派将,设下圈套。

    那贾瑞只盼不到晚上,偏生家里亲戚又来了,直等吃了晚饭才去,那天已有掌灯时分。

    又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溜进荣府,直往那夹道中屋子里来等着,热锅上蚂蚁一般,只是干转。

    左等不见人影,右听也没声响,心下自思:"别是又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

    "正自胡猜,只见黑魆魆的来了一个人,贾瑞便意定是凤姐,不管皂白,饿虎一般,等那人刚至门前,便如猫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我的亲嫂子,等死我了!

    "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娘""亲爹"的乱叫起来。

    那人只不作声。贾瑞扯了自己裤子,硬帮帮的就想顶入。忽见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个捻子照道:"谁在屋里?

    "只见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cao我呢。"贾瑞一见,却是贾蓉,真臊得无地可入,不知要怎么样才好。

    回身就要跑,被贾蔷一把揪住道:"别走!如今琏二婶已经告到太太跟前,说你无故调戏她。

    她暂用了个脱身计,哄你在这边等着。太太气死过去了,因此叫我来拿你。

    刚才你又拦住他,没的说,跟我去见太太吧!"贾瑞听了,魂不附体,只说:"好侄儿,只说没有见我,明日我重重的谢你。

    "贾蔷道:"你若谢我,放你不值什么,只不知你谢我多少?况且口说无凭,写一文契来!

    "贾瑞道:"这如何落纸呢?"贾蔷道:"这也不妨,写一个赌钱输了外人帐目,借头家银若干两便罢。

    "贾瑞道:"这也容易。只是此时无纸笔。"贾蔷道:"这也容易。"说罢,翻身出来,纸笔现成,拿来命贾瑞写。

    他两个作好作歹,只写了五十两,然后画了押,贾蔷收起来。然后撕逻贾蓉。

    贾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说:"明日告诉族中的人评评理。"贾瑞急得至于叩头。

    贾蔷作好作歹的,也写了一张五十两欠契才罢。贾蔷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担着不是。

    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已关了,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的东西,那一条路定难过去,如今只好走后门。

    若这一走,倘或遇见了人,连我也完了。等我们先去哨探哨探,再来领你。

    这屋里你还藏不得,少时就来堆东西。等我寻个地方。"说毕,拉着贾瑞,仍熄了灯,出至院外,摸着大台矶底下,说道:"这窝儿里好,你只蹲着,别哼一声,等我们来再动。

    "说毕,二人去了。贾瑞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里。心下正盘算,只听头顶上一声响,哗拉拉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身一头。

    贾瑞掌不住‘嗳哟‘了一声,忙又掩住口,不敢声张,满头满脸浑身皆是尿屎,冰冷打战。

    只见贾蔷跑来叫:"快走,快走!"贾瑞如得了命,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到家里,天已三更,只得叫门。

    开门人见他这般景况,问是怎的。少不得扯谎说:"黑了,失脚掉在茅厕里了。

    "一面到了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是凤姐玩他。因此发一回恨,再想想凤姐的模样儿,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内,一夜竟不曾合眼。

    自此满心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贾蓉两个又常常的来索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更又添了债务。

    日间功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人,尚未娶亲,迩来想着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更兼两回冻恼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中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

    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头睡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乱说胡话,惊怖异常。

    百般请医疗治,诸如rou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

    倏忽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处请医疗治,皆不见效。

    因后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来寻。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给他,凤姐回说:"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生昨儿我已送了去了。

    "王夫人道:"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打发个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

    "凤姐听了,也不遣人去寻,只得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只说:"太太送来的,再也没了。

    "然后回王夫人,只说:"都寻了来,共凑了有二两送去。"那贾瑞此时要命心甚切,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

    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冤业之症。贾瑞偏生在内就听见了,直着声叫喊说:"快请进那位菩萨来救我!

    "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众人只得带了那道士进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

    "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

    "说毕,从褡裢中取出一面镜子来――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递与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

    所以带它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它的背面,要紧,要紧!

    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说毕,佯常而去,众人苦留不住。贾瑞收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

    "想毕,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唬得贾瑞连忙掩了,骂:"道士混帐,如何吓我!

    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

    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

    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

    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

    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

    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得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旁边服侍贾瑞的众人,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末后镜子落下来便不动了。

    众人上来看时,已没了气。身子底下冰凉渍湿一大滩精。这才忙着穿衣抬床。

    代儒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镜!若不早毁此物,遗害于世不小。

    "遂命架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

    "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面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

    "说着,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去了。当下,代儒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丧。

    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于铁槛寺,日后带回原籍。当下,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国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亦是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亦有二十两,别者族中贫富不一,或三两或五两,不可胜数。

    另有各同窗家分资,也凑了二三十两。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倒也丰富完了此事,家中很可度日。

    再进这年冬底,两淮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

    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劝。

    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她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盘缠,不消烦说,自然要妥贴。

    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贾母等,带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

    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熏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

    平儿已睡熟了。凤姐方觉星眼微朦,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了进来,含笑说道:"婶子好睡!

    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婶,故来别你一别。

    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

    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

    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

    "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得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

    "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

    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日后可保永全了。

    "凤姐便问何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

    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

    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

    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

    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

    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

    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间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

    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凤姐忙问:"有何喜事?

    "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只是我与婶子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

    "因念道: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凤姐还欲问时,只听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正是丧音,将凤姐惊醒。

    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闻听,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处来。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那长一辈的想她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她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她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她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闲言少叙,却说宝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凄,也不和人顽耍,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

    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袭人等慌慌忙忙来搀扶,问是怎么样,又要回贾母来请大夫。宝玉笑道:"不用忙,不相干!

    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说着便爬起来,要衣服换了,来见贾母,实时要过去。

    袭人见他如此,心中虽放不下,又不敢拦,只是由他罢了。贾母见他要去,因说:"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等明早再去不迟。

    "宝玉那里肯依。贾母命人备车,多派跟从人役,拥护前来。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

    宝玉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然后见过尤氏。谁知尤氏正犯了胃疼旧疾,睡在床上。

    然后又出来见贾珍。彼时贾代儒代领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扁、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等都来了。

    贾珍哭得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

    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忙劝道:"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

    "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正说着,只见秦业、秦钟并尤氏的几个眷属、尤氏姊妹也都来了。

    贾珍便命贾琼、贾琛、贾璘、贾蔷四个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

    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

    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

    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有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

    那贾敬闻得长孙媳死了,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因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

    贾珍见父亲不管,亦发恣意奢华。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来吊问,因见贾珍寻好板,便说道:"我们木店里有一副,叫作什么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上,作了棺材,万年不坏。

    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

    现在还封在店内,也没有人出价敢买。你若要,就抬来罢了。"贾珍听了,喜之不禁,即命人抬来。

    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

    大家都奇异称赞。贾珍笑问:"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

    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贾珍听说,忙谢不尽,即命解锯糊漆。

    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这话如何肯听。

    因忽又听得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她也触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中人也都称叹。

    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敛殡,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中之登仙阁。小丫鬟名宝珠者,因见秦氏身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

    贾珍喜之不禁,实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那宝珠按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

    于是,合族人丁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自不敢紊乱。贾珍因想着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灵幡经榜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

    可巧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先备了祭礼遣人抬来,次后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

    贾珍忙接着,让至逗蜂轩献茶。贾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因而趁便就说要与贾蓉蠲个前程的话。

    戴权会意,因笑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贾珍忙笑道:"老内相所见不差。

    "戴权道:"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昨儿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

    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与,不拘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

    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来求,要与他孩子蠲,我就没工夫应他。

    既是咱们的孩子要蠲,快写个履历来。"贾珍听说,忙吩咐:"快命书房里人恭敬写了大爷的履历来。

    "小厮不敢怠慢,去了一刻,便拿了一张红纸来与贾珍。贾珍看了,忙送与戴权。

    戴权看时,上面写道: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乙卯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戴权看了,回手便递与一个贴身的小厮收了,说道:"回来送与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那履历填上,明儿我来兑银子送去。

    "小厮答应了,戴权也就告辞了。贾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门。

    临上轿,贾珍因问:"银子还是我到部兑,还是一并送入老内相府中?

    "戴权道:"若到部里,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二百两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

    "贾珍感谢不尽,只说:"待服满后,亲带小犬到府叩谢。"于是作别。

    接着,便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来了。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刚迎入上房,又见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祭礼摆在灵前。

    少时,三家下轿,贾政等忙接上大厅。如此亲朋你来我去,也不能胜数。

    只这四十九日,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贾珍命贾蓉次日换了吉服,领凭回来。

    灵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例。灵牌、疏上皆写"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

    会芳园的临街大门洞开,旋在两边起了鼓乐厅,两班青衣按时奏乐,一对对执事摆的刀斩斧齐。

    更有两面朱红销金大字牌对竖在门外,上面大书:防护内廷紫金道御前侍卫龙禁尉对面高起着宣坛,僧道对坛榜文,榜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

    四大部州至中之地、奉天永运太平之国,总理虚无寂静教门僧录司正堂万虚、总理元始三一教门道录司正堂叶生等,敬谨修斋,朝天叩佛",以及"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镇,四十九日消灾洗孽平安水陆道场"诸如等语,余者亦不消烦记。

    只是贾珍虽然此时心意满足,但里面尤氏又犯了旧疾,不能料理事务,惟恐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因此心中不自在。

    当下正忧虑时,因宝玉在侧,问道:"事事都算安贴了,大哥哥还愁什么?

    "贾珍见问,便将里面无人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说笑道:"这有何难,我荐一个人与你权理这一个月的事,管必妥当。

    "贾珍忙问:"是谁?"宝玉见座间还有许多亲友,不便明言,走至贾珍耳边说了两句。

    贾珍听了,喜不自禁,连忙起身笑道:"果然安贴,如今就去。"说着拉了宝玉,辞了众人,便往上房里来。

    可巧这日非正经日期,亲友来的少,里面不过几位近亲堂客,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并合族中的内眷陪坐。

    有人报说:"大爷进来了。"吓得众婆娘的唿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

    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则过于悲痛了,因拄了拐踱了进来。邢夫人等因说道:"你身上不好,又连日事多,该歇歇才是,又进来做什么?

    "贾珍一面扶拐,扎挣着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宝玉搀住,命人挪椅子来与他坐。

    贾珍断不肯坐,因勉强陪笑道:"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恳求二位婶婶并大meimei。

    "邢夫人等忙问:"什么事?"贾珍忙笑道:"婶婶自然知道,如今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偏又病倒,我看里头着实不成个体统。

    怎么屈尊大meimei一个月,在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来为这个。

    你大meimei现在你二婶子家,只和你二婶子说就是了。"王夫人忙道:"她一个小孩子家,何曾经过这样事?

    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贾珍笑道:"婶子的意思侄儿猜着了,是怕大meimei劳苦了。

    若说料理不开,我包管必料理得开,便是错一点儿,别人看着还是不错的。

    从小儿大meimei玩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

    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meimei,再无人了。婶婶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罢!

    "说着滚下泪来。王夫人心中怕的是凤姐儿未经过丧事,怕她料理不清,惹人笑话。

    今见贾珍苦苦的说到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

    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人还不服,巴不得遇见这事。

    今日见贾珍如此一来;她心中早已欢喜。先见王夫人不允,后见贾珍说得情真,王夫人有活动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说得这么恳切,太太就依了罢。

    "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大哥哥已经料理清了,不过是里头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

    "王夫人见说得有理,便不作声。贾珍见凤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许多了,横竖要求大meimei辛苦辛苦。

    我这里先与meimei行礼,等事完了,我再到那府里去谢。"说着,就作揖下去,凤姐儿还礼不迭。

    贾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宁国府对牌出来,命宝玉送与凤姐。又说:"meimei爱怎么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二则也要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

    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凤姐不敢就接牌,只看着王夫人。

    王夫人道:"你哥哥既这么说,你就照看照看罢了,只是别自作主意。

    有了事,打发人问你哥哥、嫂子要紧。"宝玉早向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

    又问:"meimei还是住在这里,还是天天来呢?若是天天来,越发辛苦了。

    不如我这里赶着收拾出一个院落来,meimei住过这几日倒安稳。"凤姐笑道:"不用。

    那边也离不得我,倒是天天来的好。"贾珍听说,只得罢了。然后又说了一回闲话,方才出去。

    一时,女眷散后,王夫人因问凤姐:"你今儿怎么样?"凤姐儿道:"太太只管请回去,我须得先理出一个头绪来,才回去得呢。

    "王夫人听说,便先同邢夫人等回去,不在话下。这里,凤姐儿来至三间一所抱厦内坐了。

    因想: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不知凤姐如何处治,且听下回分解。正是: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第十四回林如海捐馆扬州城贾宝玉路谒北静王话说宁国府中都总管来升闻得里面委请了凤姐,因传齐同事人等说道:"如今请了西府里琏二奶奶管理内事,倘或她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我们须要比往日小心些。

    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不要把老脸丢了。

    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众人都道:"有理。

    "又有一个笑道:"论理,我们里面也须得她来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

    "正说着,只见来旺媳妇拿了对牌来领取呈文京榜纸札,票上批着数目。

    众人连忙让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数取纸来抱着,同来旺媳妇一路来至仪门口,方交与来旺媳妇自己抱进去了。

    凤姐即命彩明钉造簿册。实时传来升媳妇,兼要家口花名册来查看,又限于明日一早,传齐家人媳妇进来听差等语。

    大概点了一点数目单册,问了来升媳妇几句话,便坐车回家。一宿无话。

    至次日,卯正二刻便过来了。那宁国府中婆娘媳妇闻得到齐,只见凤姐正与来升媳妇分派,众人不敢擅入,只在窗外听觑。

    只听凤姐与来升媳妇道:"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

    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治。

    "说着,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的唤进来看视。一时看完,便又吩咐道:"这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里头单管人来客往、倒茶,别的事也不用她们管。

    这二十个也分作两班,每日单管本家亲戚茶饭,别的事也不用他们管。

    这四十个人也分作两班,单在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饭供茶,随起举哀,别的事也不与她们相干。

    这四个人单在内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个描赔。这四个人单管酒饭器皿,少一件,也是她四个描赔。

    这八个单管监收祭礼。这八个单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札,我总支了来,交与你八个,然后按我的定数再往各处去分派。

    这三十个每日轮流各处上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打扫地方。这下剩的按着房屋分开,某人守某处,某处所有桌椅、古董起,至于痰盒、掸帚,一草一苗,或丢或坏,就和守这处的人算帐描赔。

    来升家的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的,赌钱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来回我。

    你有徇情,经我查出,三四辈子老脸就顾不成了。如今都有定规,以后哪一行乱了,只和那一行说话。

    素日跟我的人,随身自有钟表,不论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时辰。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

    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巳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戌初烧过黄昏纸,我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

    第二日还是卯正二刻过来。说不得咱们大家辛苦这几日,事完你们家大爷自然赏你们。

    "说毕,又吩咐按数发与茶叶、油烛、鸡毛掸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家伙:桌围、椅搭、坐褥、毡席、痰盒、脚踏之类。

    一面交发,一面提笔登记,某人管某处,某人领某物,开得十分清楚。

    众人领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时只拣便宜的做,剩下的苦差没个招揽。

    各房中也不能趁乱失迷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正摆茶,又去端饭,正陪举哀,又顾接客。

    如这些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凤姐儿见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

    因见尤氏犯病,贾珍又过于悲哀,不大进饮食,自己每日从那府中煎了各色细粥,精致小菜,命人送来劝食。

    贾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厦内,单与凤姐。那凤姐不畏勤劳,天天于卯正二刻,就过来点卯理事,独在抱厦内起坐,不与众妯娌合群,便有堂客来往,也不迎会。

    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应佛僧正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筵请地藏王,开金桥,引幢幡;那道士们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禅僧们行香,放焰口,拜水忏;又有十三众青年尼僧,搭绣衣,靸红鞋,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十分热闹。

    那凤姐必知今日人客不少,在家中歇宿一夜,至寅正,平儿便请起来梳洗。

    及收拾完备,更衣盥手,喝了两口奶子糖粳粥,漱口已毕,已是卯正二刻了。

    来旺媳妇率领诸人伺候已久。凤姐出至厅前,上了车,前面打了一对明角灯,大书"荣国府"三个大字,款款来至宁府大门上。

    只见门灯朗挂,两边一色戳灯照如白昼,白汪汪穿孝仆从两边侍立。请车至正门上,小厮等退去,众媳妇上来揭起车帘。

    凤姐下了车,一手扶着丰儿,两个媳妇执着手把灯罩,簇拥着凤姐进来。

    宁府诸媳妇迎来请安接待。凤姐缓缓走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一见了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珍珠滚将下来。

    院中许多小厮垂手伺候烧纸。凤姐吩咐得一声:"供茶烧纸。"只听得一棒锣鸣,诸乐齐奏,早有人端过一张大圈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了,放声大哭。

    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见凤姐出声,都忙忙接声嚎哭。一时,贾珍、尤氏遣人来劝,凤姐方才止住。

    来旺媳妇献茶漱口毕,凤姐方起身,别过族中诸人,自入抱厦内来。按名查点,各项人数都已到齐,只有迎送亲客上的一人未到。

    即命传到,那人已张惶愧惧。凤姐冷笑道:"我说是谁误了,原来是你!

    你原比她们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那人道:"小的天天来得早,只有今日,醒了觉得早些,因又睡迷了,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这次。

    "正说着,只见荣国府中的王兴媳妇来了,在外探头。凤姐且不发放这人,却先问:"王兴媳妇作什么?

    "王兴媳妇巴不得先问她完了事,连忙进来说:"领牌取线,打车轿网络。

    "说着,将个帖儿递上去。凤姐命彩明念道:"大轿两顶,小轿四顶,车四辆,共享大小络子若干根,用珠儿线若干斤。

    "凤姐听了,数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记,取荣国府对牌掷下。王兴家的去了。

    凤姐方欲说话时,只见荣国府四个执事人进来,都是要支取东西领牌来的。

    凤姐命彩明要了帖儿念过,听了共四件,凤姊因指两件说道:"这两件开销错了,再算清了来取。

    "说着掷下帖子来。那二人扫兴而去。凤姐因见张材家的在旁,因问道:"你有什么事?

    "张材家的忙取帖儿回说道:"就是方才车轿围作成,领取裁缝工银若干两。

    "凤姐听了,便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记。待王兴家的交过牌,得了买办的回押相符,然后方与张材家的去领。

    一面又命念那一个,是为宝玉外书房完竣,支买纸料糊裱。凤姐听了,即命收帖儿登记,待张材家的缴清,又发与这人去了。

    凤姐便说道:"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有人了。

    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现开发的好。"登时放下脸来,喝命:"带出去,打二十板子!

    "一面又掷下宁国府对牌:"出去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银米!"众人听了,又见凤姐眉立,知是恼了,不敢怠慢。

    拖人的出去拖人,执牌传谕的忙去传谕。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还要进来叩谢。

    凤姐道:"明日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不怕打的,只管误!

    "说着,吩咐:"散了罢!"窗外众人听说,方各自执事去了。彼时宁、荣国两处执事领牌交牌的人来人往不绝,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这才知道凤姐利害。

    众人不敢偷闲安,自此兢兢业业,执事保全,不在话下。如今且说宝玉因见今日人众,恐秦钟受了委曲,因默与他商议,要同他往凤姐处来坐。

    秦钟道:"她的事多,况且不喜人去,咱们去了,她岂不烦腻?"宝玉道:"她怎好腻我们,不相干,只管跟我来。

    "说着,便拉了秦钟,直至抱厦。凤姐才吃饭,见他们来了,便笑道:"好长腿子,快上来罢。

    "宝玉道:"我们偏了。"凤姐道:"在这边外头吃的,还是那边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