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伤心离去
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 "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姊妹们都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 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 "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 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 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后人曾有诗嘲云: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 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内衔下。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费眼光,亦非畅事。 故今只按其形式,无非略放展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无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语之谤。 通灵宝玉正面图式通灵宝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通灵宝玉反面图式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 "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宝玉听了,忙笑说道:"原来姊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 "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jiejie,你怎么瞧我的了呢! "宝钗被他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 "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 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 亦曾按式画下形相: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jiejie,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 "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她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jiejie熏的是什么香? 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得烟燎火气的! "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 "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jiejie,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 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 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 "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 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jiejie如何反不解这意思?"宝玉因见她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因问:"下雪了么? "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 "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她就该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要去了? 不过是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jiejiemeimei一处玩玩罢。 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 "宝玉应允。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茶果,留他们吃茶。 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 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命人去灌了些上等的酒来。 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宝玉笑央道:"好mama,我只喝一钟。 "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哪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得我挨了两日骂。 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 "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 "一面命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搪搪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且去吃些酒水。 这里宝玉又说:"不必烫热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飐儿。 "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得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 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呢!"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的,命人暖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她说:"谁叫你送来的? 难为她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jiejie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 "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她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 "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了两阵罢了。 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她。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她们记挂着你倒不好? "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 好说就看得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头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 "薛姨妈道:"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 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那肯不吃。 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mama,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 "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 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mama,她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 "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 "那李嬷嬷也素知黛玉的,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 "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着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mama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杯,料也不妨事。 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知。"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 你这算了什么呢!"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了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吓得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 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因命:"再烫热酒来! 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里去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别任他的性,多给他吃。 "说着便家去了。这里虽还有三四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的自寻方便去了。 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 做了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吃了半碗饭、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沏上茶来,大家吃了。 薛姨妈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 "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 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说着,二人便告辞。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她戴上。 那丫头便将着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 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啰苏什么,过来,我瞧瞧罢! "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 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 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mama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不迟。"宝玉道:"我们倒去等她们? 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命两个妇女跟随他兄妹方罢。 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 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因命人好生看侍着。 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众人不敢直说家去了,只说:"才进来的,想有事才去了。 "宝玉踉跄回头道:"她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她作什么!没有她只怕我还多活两日。 "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的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 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得我们等了一日。 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 "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我贴在这门斗上的,这会子又这么问。 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 "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便笑道:"好meimei,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字好? "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芸轩"。黛玉笑道:"个个都好。 怎么写得这么好了?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 "说着又问:"袭人jiejie呢?"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在那里。 宝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 "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搁在那里。 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来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 "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meimei吃茶。众人笑说:"林meimei早走了,还让呢!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 "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她要尝尝,就给她吃了。 "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个齑粉,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 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她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她?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她几日奶罢了。 如今逞得她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 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立刻便要去回贾母,撵他乳母。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 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 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 "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她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服侍你。 "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绵缠,眼眉愈加饧涩,忙伏侍他睡下。 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 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 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 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 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嘱咐他道:"你家住得远,或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我这里,不必限定了。 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起不长进的东西们学。"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去禀知。 他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 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 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 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得暂时在家温习旧课。正思要和亲家去商议,送往他家塾中去,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 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乃当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欢喜。 只是宦囊羞涩,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容易拿不出来;又恐误了为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 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正是: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 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 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上学。"后日一早请秦相公到我这里,会齐了,一同前去。 "打发人送了去信。至是日一早,宝玉未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停妥,坐在床沿上发闷。 见宝玉醒来,只得服侍他梳洗。宝玉见她闷闷的,因笑问道:"好jiejie,你怎么又不自在了? 难道怪我上学去丢得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究怎么样呢? 但只一件:读书之时只想著书,不读书的时节想着家里些。别和他们一处玩闹,碰见老爷不是玩的。 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 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 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看。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 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 你们也别闷死在屋里,长和林meimei一处去玩笑才好。"说着,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 宝玉又去嘱咐了晴雯、麝月等几句,方出来见贾母。贾母未免也有几句嘱咐他的话。 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书房中见贾政。偏生这日贾政回家得早,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话。 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字,连我也羞死了。 依我的话,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这门! "众清客相公们都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的。 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的手走出去了。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 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的。因向他说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 倒念了些胡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 "吓得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 "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 你去请学里师老爷安,就说我说的:什么、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了出去。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避猫鼠儿似的,屏声静候。 待他们出来,便忙忙的走了。李贵等一面掸衣服,一面说道:"可听见了不曾? 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 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曲,我明儿请你。 "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你听一两句话就有了。"说着,又至贾母这边,秦钟早已来候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 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 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未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 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meimei,等我下了学再吃晚饭。那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 "唠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jiejie呢? "宝玉笑而不答,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原来这贾家之义学,离此不远,不过一里之遥。 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有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 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如今宝、秦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 自此后,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又兼贾母爱惜,也时常留下秦钟,住上三天五夜,与自己的重孙一般疼爱。 因见秦钟不甚宽裕,又助他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之工,秦钟在荣府便熟惯了。 宝玉终是不安本分之人,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又特向秦钟悄说道:"咱俩人一样的年纪,况又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 "先是秦钟不肯,当不得宝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叫他的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 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人丁与些亲戚的子弟,俗语说得好:"一龙生九种,种种各别。 "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得花朵一般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绵缠。 因此二人更加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 因此,也假说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修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 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 更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亲眷,亦未考其名姓,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 虽都有窃慕之意、将不利于孺子之心,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 如今宝、秦二人一来,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绻缱羡慕,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 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 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 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止一日。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 将学中之事,又命长孙贾瑞暂且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来学中应卯了,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眉使暗号,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梯己话。 秦钟先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 二人吓得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窗友名金荣者。香怜本有些性急,便羞怒相激,问他道:"你咳嗽什么? 难道不许我们说话不成?"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 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谁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 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秦、香二人急得飞红了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 "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 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来向贾瑞前告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rou,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 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丢开一边。 就连金荣亦是当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 故贾瑞便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他不说薛蟠得新弃旧,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携帮补他,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正在醋妒他两个。 今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心中便不自在起来,虽不好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 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的各归坐位去了。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闲话,玉爱偏又听了不忿,两个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 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里亲嘴摸屁股,两个商议定了,一对一cao,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 "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你道这个是谁? 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 他弟兄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 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 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 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总恃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人谁敢来触逆于他。 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自己要挺身出来抱不平,心中且又忖度一番,:"金荣、贾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我们岂不伤了和气? 待要不管,如此谣言,说得大家没趣。如今何不用计制伏,又止息口声,又不伤脸面? "想毕,也装作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的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 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听了这话,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 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 "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贾瑞不敢强他,只得随他去了。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cao屁股不cao,管你jiba相干! 横竖没cao你爹去就罢了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吓得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 贾瑞忙吆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反了! 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 尚未去时,从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幸未打着,却又打在旁人的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 这贾菌亦系荣国府近派的重孙,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这贾菌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 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个淘气不怕人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茗烟,便落在他桌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 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骂着,也便抓起砚砖来要打回去。 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贾菌如何忍得住,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抡了去。 终是身小力薄,却抡到半道,至宝玉、秦钟桌案上就落了下来。只听"豁啷啷"一声响,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笔砚等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 贾菌便跳出来,要揪打那一个飞砚的。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长板。 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道:"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 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 贾瑞急得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过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 登登间鼎沸起来。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作起反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 问是何原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又如彼说。李贵且喝骂了茗烟等四个一顿,撵了出去。 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子上,打起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了众人,便命李贵:"收书! 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 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打伙儿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了,这还在这里念什么书! 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罢。"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 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得咱们没理似的。 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情那里了结,何必惊动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你行事。 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贾瑞道:"我吆喝着都不听。 "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 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主意撕罗开了罢! "宝玉道:"撕罗什么?我必是回去的!"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 "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人家来得,咱们倒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 "又问李贵:"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一想道:"也不用问了。 若说起哪一房的亲戚,更伤了兄弟们的和气。"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 哪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 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李贵忙断喝不止,说:"偏你这小狗cao的知道,有这些蛆嚼! "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她来! "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包著书,又得意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去她家,就说老太太有说的话问她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她,岂不省事? "李贵忙喝道:"你要死!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 我这里好容易劝哄好了一半,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闹! "茗烟方不敢作声儿了。此时,贾瑞也生恐闹大了,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曲着来央告秦钟,又央告宝玉。 先是他二人不肯。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 "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禁不得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不是,李贵等只得好劝金荣,说:"原是你起的端,你不这样,怎得了局? "金荣强不过,只得与秦钟作了揖。宝玉还不依,偏定要磕头。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悄的劝金荣说:"俗语说得好:‘杀人不过头点地。 ‘你既惹出事来,少不得下点气儿,磕个头就完事了。"金荣无奈,只得进前来与秦钟磕头。 且听下回分解。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张太医论病细穷源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又兼贾瑞勒令,赔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吵闹了。 大家散了学,金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 他因仗着宝玉和他好,他就目中无人。他既是这样,就该行些正经事,人也没的说。 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人都是瞎子,看不见。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的撞在我眼睛里。 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嘟嘟的说,因问道:"你又要争什么闲气? 好容易我望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又千方百计的问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 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得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 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服。 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 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还难呢! 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玩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他自去睡了。 次日仍旧上学去了。不在话下。且说他姑娘,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 但其族人那里皆能像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 却说这日贾璜之妻金氏因遇天气晴明,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来家里走走,瞧瞧寡嫂并侄儿。 闲话之间,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那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 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 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做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上向着他到这个地。 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jiejie说说,叫她评评这个理。 "这金荣的母亲听了这话,急得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求姑奶奶快别说去去,别管他们谁是谁非。 倘或闹起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 "璜大奶奶听了,说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 "也不容她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车,就坐上往宁府里来。到了宁府,进了车门,到了东边小角门前下了车,进去见了贾珍之妻尤氏。 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寒温,说了些闲话,方问道:"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 "尤氏说道:"她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着,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 那两日,到了下半天就懒待动,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我说她:‘你且不必拘礼,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你竟好生养养罢。 就是有亲戚一家儿来,有我呢。就有长辈们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连蓉哥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累掯她,不许招她生气,叫她静静的养养就好了。 她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这里取来。倘或我这里没有,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 倘或她有个好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 ‘她这为人行事,哪个亲戚、哪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她?所以我这两日好不烦心,焦得我了不得。 偏偏今儿早晨她兄弟来瞧他,谁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见他jiejie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她,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该向她说才是。 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jiejie。 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她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 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她兄弟,又是恼,又是气。 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的那些个;气的是她兄弟不学好,不上心读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 她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我听见了,我方到她那边安慰了她一会子,又劝解了她兄弟一会子。 我叫她兄弟到那边府里找宝玉去了。我才看着她吃了半盏燕窝汤,我才过来了。 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像针扎似的。 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金氏听了这半日话,把方才在她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论理的盛气,早吓得都丢在爪洼国去了。 听见尤氏问她知道有好大夫的话,连忙答道:"我们这么听着,实在也没听见人说有个好大夫。 如今听起大奶奶这个来,定不得还是喜呢。嫂子倒别教人混治。倘或认错了,这可是了不得的! "尤氏道:"可不是呢。"正说话之间,贾珍从外进来,见了金氏,便向尤氏问道:"这不是璜大奶奶么? "金氏向前给贾珍请了安。贾珍向尤氏说道:"让这大meimei吃了饭去。 "贾珍说着话,就过那屋里了。金氏此来,原要向秦氏说说秦钟欺负了她侄儿的事,听见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说,亦且不敢提了。 况且贾珍、尤氏又待得很好,反转怒为喜的,又说了一会子话儿,方家去了。 金氏去后,贾珍方过来坐下,问尤氏道:"今日她来,有什么说的事情么? "尤氏答道:"倒没说什么。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倒像有些着了恼的气色似的,及说了半天话,又提起媳妇这病,她倒渐渐的气色平定了。 你又叫让她吃饭,她听见媳妇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说了几句闲话儿就去了,倒没有求什么事。 如今且说媳妇这病,你到哪里寻个好大夫来给她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 现今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那里要得,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 可倒殷勤得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他们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倒弄得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见大夫,其实于病人无益。 "贾珍说道:"可是。这孩子也胡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或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得! 衣裳任凭是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 我正进来要告诉你: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抑郁之色,问我是怎么了。 我才告诉他说,媳妇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为不得个好太医,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无妨碍,所以我这两日心里着实着急。 冯紫英因说起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 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来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这么看来,竟是合该媳妇的病在他手里除灾,亦未可知。 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了。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明日想必一定来。 况且冯紫英又即刻回家,亲自去求他,务必叫他来瞧瞧。等这个张先生来瞧了再说罢。 "尤氏听了,心中甚喜,因说道:"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办? "贾珍说道:"我方才到了太爷那里去请安,兼请太爷来家来受一受一家子的礼。 太爷因说道:‘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样是非场中去闹去。 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众人些头,莫过你把我从前注的给我叫人好好的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 倘或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 倘或后日你要来,又跟随多少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说了又说,后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 且叫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尤氏因叫人叫了贾蓉来:"吩咐来升照旧例预备两日的筵席,要丰丰富富的。 你再亲自到西府里去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逛逛。 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业已打发人请去了,想必明日必来。你可将他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的告诉他。 "贾蓉一一的答应出去了。正遇着方才去冯紫英家请那先生的小子回来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冯大爷家,拿了老爷的名帖请那先生去。 那先生说道:‘方才这里大爷也向我说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时精神实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脉。 ‘他说等调息一夜,明日务必到府。他又说,他‘医学浅薄,本不敢当此重荐,因我们冯大爷和府上的大人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代我回明大人就是了。 大人的名帖实不敢当。‘仍叫奴才拿回来了。哥儿替奴才回一声儿罢。 "贾蓉复转身进去,回了贾珍、尤氏的话,方出来叫了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的话。 来升听毕,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话下。且说次日午间,人回道:"请的那张先生来了。 "贾珍遂延入大厅坐下。茶毕,方开言道:"昨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之至,小弟不胜钦仰! "张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本知见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第谦恭下士,又承呼唤,敢不奉命。 但毫无实学,倍增颜汗。"贾珍道:"先生何必过谦。就请先生进去看看儿妇,仰仗高明,以释下怀。 "于是,贾蓉同了进去。到了贾蓉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 "贾蓉道:"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说一说再看脉如何? "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过脉,再说的为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也不晓得什么,但是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 如今看了脉息,看小弟说得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个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 "贾蓉道:"先生实在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母放心。 "于是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一面给秦氏靠着,一面拉着袖口,露出手腕来。 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 诊毕脉息,说道:"我们外边坐罢。"贾蓉于是同先生到外边屋里炕上坐了,一个婆子端了茶来。 贾蓉道:"先生请茶。"于是陪先生吃了茶,遂问道:"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 "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 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 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 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 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闻命矣。 "旁边一个贴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 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不能说得这么当真切。有一位说是喜,有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没有个准话儿。 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那先生笑道:"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几位耽搁了。 要在初次行经的时后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全愈了。 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个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依我看来,这病尚有三分治得。 吃了我这药看,若是夜间睡得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但聪明太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 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大奶奶从前的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 是不是?"这婆子答道:"可不是,从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长过。 "先生听了道:"妙啊!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够以养心调经之药服之,何至于此! 这如今明显出一个水亏木旺的症候来。待用药看看。"于是写了方子,递与贾蓉,上写的是: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人参二钱。 白朮二钱,土炒。云苓三钱。熟地四钱。归身二钱,酒洗。白芍二钱,炒。 川芎钱半。黄三钱。香附米二钱,制醋柴胡八分。怀山药二钱,炒。 真阿胶二钱,蛤粉炒。延胡索钱半,酒炒。炙甘草八分。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 红枣二枚。贾蓉看了,说:"高明得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 "先生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 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 于是贾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将这药方子并脉案都给贾珍看了,说的话也都回了贾珍并尤氏了。 尤氏向贾珍说道:"从来大夫不像他说的这么痛快,想必用药也不错。 "贾珍道:"人家原不是混饭吃的久惯行医的人。因为冯紫英与我们相好,他好容易求了他来的。 既有这个人,媳妇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参,就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罢。 "贾蓉听毕话,方出来叫人打药去煎给秦氏吃。不知秦氏服了此药病势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yin心话说是日贾敬的寿辰,贾珍先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些的果品,装了十六大捧盒,着贾蓉带领家下人等与贾敬送去,向贾蓉说道:"你留神看太爷喜欢不喜欢,你就行了礼来。 你说:‘我父亲遵太爷的话未敢来,在家里率领合家都朝上行了礼了。 ‘"贾蓉听罢,即率领家人去了。这里渐渐的就有人来了。先是贾琏、贾蔷到来,先看了各处的座位,并问:"有什么玩意儿没有? "家人答道:"我们爷原算计请太爷今日来家,所以并未敢预备顽意儿。 前日,听见太爷又不来了,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 "次后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都来了,贾珍并尤氏接了进去。 尤氏的母亲已先在这里呢。大家见过了,彼此让了坐。贾珍、尤氏二人亲自递了茶,因笑说道:"老太太原是老祖宗,我父亲又是侄儿,这样日子,原不敢请她老人家;但是这个时候,天气正凉爽,满园的菊花又盛开,请老祖宗过来散散闷,看着众儿孙热闹热闹,是这个意思。 谁知老祖宗又不肯赏脸。"凤姐儿未等王夫人开口,先说道:"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着呢,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了,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的时候,就一连起来了两次,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 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贾珍听了笑道:"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今日不来,必定有个原故,若是这么着就是了。 "王夫人道:"前日听见你大meimei说,蓉哥儿媳妇儿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么样? "尤氏道:"她这个病病得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玩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 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也懒待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了。 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邢夫人接着说道:"别是喜罢?"正说着,外头人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子的爷们都来了,在厅上呢。 "贾珍连忙出去了。这里尤氏方说道:"从前大夫也有说是喜的。昨日冯紫英荐了他从学过的一个先生,医道很好,瞧了说不是喜,竟是很大的一个症候。 昨日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眩得略好些,别的仍不见怎么样大见效。 "凤姐儿道:"我说她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 "尤氏道:"你是初三日在这里见她的,她还强扎挣了半天,也是因你们娘儿两个好的上头,她才恋恋的舍不得去。 "凤姐儿听了,眼圈儿红了半天,半日方说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这个年纪,倘或就因这个病上怎么样了,人还活着有甚么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