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伤心离去
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 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 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yin污纨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 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yin‘为饰,又以‘情而不yin‘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 好色即yin,知情更yin。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 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yin人也!"宝玉听了,唬得忙答道:"仙姑错了! 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yin‘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yin‘字为何物。 "警幻道:"非也!yin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yin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yin滥之蠢物耳! 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yin‘。‘意yin‘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 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 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 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帐,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事。数日来,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 那日,警幻携宝玉,可卿闲游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 忽而,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宝玉正自彷徨,只听警幻道:"宝玉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 "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 尔今偶游至此,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矣! "宝玉方欲回言,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窜出,直扑而来。 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ㄚ鬟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打架! "又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没人知道,他如何从梦里叫出来? "正是: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题曰: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 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rou!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她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 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 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得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 宝玉红涨了脸,把她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也羞得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 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 宝玉含羞央告道:"好jiejie,千万别告诉别人要紧!"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 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 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 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 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职。暂且别无话说。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 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 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诸公若嫌琐碎粗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逐细言来。 方才所说这小小之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 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 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 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 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cao井臼等事,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看管。 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 如今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也不敢顶撞。 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 你皆因年小的时,托着你那老家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 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 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也不中用的。 "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 "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大家想法儿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 "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作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 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咱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 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的,不肯去俯就他,故疏远起来。 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 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 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她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 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的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么好到她门上去的? 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人也未必肯去通报。没的去打嘴现世!"谁知狗儿利名心甚重,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 又听他妻子这番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 "刘姥姥道:"嗳哟哟!可是说的,‘侯门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她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 "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小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 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桩事,我们极好的。"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 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 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 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 那板儿才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带他进城逛去,便喜得无不应承。 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宁荣街。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的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凳上,说东谈西呢。 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她一会,便问是那里来的。 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哪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 "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 "内中有一老人年说道:"不要误她的事,何苦耍她。"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 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 "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玩耍对象的,闹哄哄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 刘姥姥便拉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道:"那个周大娘? 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哪一个行当上的? "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 "说着,跳蹿蹿的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 "又叫道:"周大妈,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 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 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走,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哪里还记得我们呢。 "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你长得这么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再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 "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昔年她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体面。 听如此说,便笑道:"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 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枝儿: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 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竟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 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比不得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了,都是琏二奶奶管家。 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 "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她!怪道呢,我当日就说她不错呢。 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她了。"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也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 今儿宁可不见太太,倒要见她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阿弥陀佛! 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叫小丫头到倒厅上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 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刘姥姥因说:"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 "周瑞家的听了道:"嗐!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 如今出挑得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她不过。 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了。"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 "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她吃饭是一个空子,咱们先等着去。 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 "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了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 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儿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她进来了。 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 "周瑞家的听了,忙出去引他两个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 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 满屋中之物都是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 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 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听周瑞家的称她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 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上茶来吃茶。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 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一物,却不住的乱幌。 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啥用呢?"正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得一展眼。 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 "平儿与周瑞家的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坐着等,是时候,我们来请你呢。 "说着,都迎出去了。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 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 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rou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 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rou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她。 刘姥姥会意,于是带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过蹭到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银唾沫盒。 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著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 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了。 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 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jiejie,快搀住别拜罢,请坐。 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 "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儿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 "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 "凤姐儿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 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 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儿呢就回,看怎么说。 "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 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 "平儿出去,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什么紧事,我就叫她们散了。 "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 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 "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 "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 "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了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 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 "刚说到这里,只听得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 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哪里呢?"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妖娇,轻裘宝带,美服华冠。 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 "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的。 "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 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也没见你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 一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东西,只是看不见我的才罢!"贾蓉笑道:"那里如这个好呢! 只求开恩罢。"凤姐道:"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房门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来抬去。 贾蓉喜的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 "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 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方慢慢的退去。 这里刘姥姥心神方安,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 如今天又冷了,越想越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 打发咱们作啥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她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因问周瑞家的道:"这姥姥不知可用了过早饭没有呢?"刘姥姥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 "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 凤姐说道:"周jiejie,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 凤姐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她:"方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 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她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她。 便是有什么说的,叫二奶奶裁度着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抹舌咂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 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 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个亲戚们。 二则外头看着这里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了。 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她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嗳! 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周瑞家的听她说得粗鄙,只管使眼色止她。凤姐听了,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串钱来,都送到刘姥姥跟前。 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可真是怪我了。 这串钱雇了车子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 "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拿了银钱,随周瑞家的来至外面厢房。 周瑞家的方道:"我的娘!你见了她怎么倒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你侄儿‘。 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柔些,那蓉大爷才是她的正经侄儿呢,她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 "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她,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得上话来呢! "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时。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的儿女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 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第七回送宫花周瑞叹英莲谈肆业秦钟结宝玉题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何姓氏,家住江南姓本秦。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 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周瑞家的听说,便转东角门出至东院,往梨香院来。 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儿者,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矶上玩。 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 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只见薛宝钗穿著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簪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儿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 见她进来,宝钗便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jiejie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 "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两天,所以静养两日。 "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了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药,一势儿除了根才好。 小小的年纪倒作下个病根也不是玩的。"宝钗听说,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 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 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我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 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末药作引,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 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这倒效验些。"周瑞家的因问道:"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 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的病,也是行好的事。 "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起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了。 东西药料一概都有,现易得的,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 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末药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 这样说来,这就得一二年的工夫。倘或这日雨水竟不下雨水,又怎处呢? "宝钗笑道:"所以了,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 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 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罐内,埋在花根底下。 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了人! 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 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下。"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字没有呢? "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样? "宝钗道:"也不觉甚什么,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罢了。"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谁在里头? "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语,方欲退出,薛姨妈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 "说着便叫香菱。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玩的那个小女孩子进来了,问:"奶奶叫我作什么? "薛姨妈乃道:"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 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作的新鲜样法,堆纱花儿十二支。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旧了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 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得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两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 "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了,又想着她们!"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周瑞家的因问她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她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 "金钏道:"可不就是她。"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她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笑道:"倒好个模样儿! 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 "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 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哪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 "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她叹息伤感一回。一时,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来。 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在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 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默坐。 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待书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钟茶盘,周瑞家的便知她姊妹在一处坐着,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围棋。 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原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那屋里不是? "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两个一处玩耍。 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她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 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她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哪里呢? "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师父那秃歪剌往那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父见过太太,就往于老爷府里去了,叫我这里等她呢。 "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说:"不知道。 "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着。 "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她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她师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唠叨了一会,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越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 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她往屋里去。 周瑞家的会意,慌得蹑手蹑足的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 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奶奶睡中觉呢?也该清醒了!"奶子摇头儿。 正问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 平儿便进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 "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她,说送花儿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出四枝,转身去了。 半刻工夫,手里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来,吩咐她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顶头忽见她女儿打扮着才从她婆家来。 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子跑来作什么?"她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 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得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安去。 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她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 这会子还没送清白呢。你这会子跑来,一定有什么事情的。"她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 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起来,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 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呢。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我送林姑娘的花儿去了就回来。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便回去了,还说:"妈,你好歹快来! "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家没经过什么事情,就急得你这样子。"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作战。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来与姑娘戴。 "宝玉听说,先便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 开匣看时,原来是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 "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替我道谢罢!"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宝玉便问道:"周姊姊,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 "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 "宝玉道:"宝jiejie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 "宝玉听了,便和丫头们说:"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问姨娘、jiejie安,问jiejie是什么病,吃什么药。 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 周瑞家的自去,无话。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来讨情分。 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 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去了。"王夫人点头。 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礼已经打点了,太太派谁送去?"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不管打发两个女人去就完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 "凤姐又笑道:"今儿珍大嫂子来,请我明儿过去逛逛,明儿倒没有什么事。 "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她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她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她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她的心,便是有事,也该过去才是。 "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姊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逛去。 凤姐只得答应着,立等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 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 有什么东西来孝敬,就献上来,我还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 "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尤氏道:"出城请老爷安去了。 "又道:"可是你怪闷的,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去逛逛?"秦氏笑道:"今儿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我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想在书房里,宝叔何不去瞧一瞧? "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什么! "一面便吩咐人:"好生小心跟着,别委曲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 "凤姐儿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瞧。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 "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 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惯了的,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 "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 "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得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 "凤姐啐道:"他是哪咤,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去看给你一顿好嘴巴子! "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强,就带他来。"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 腼腆含糊的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喜得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 "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下。慢慢的问他:年纪、读书等事,方知他学名唤秦钟。 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 平儿素知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了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 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 宝玉、秦钟二人随便起坐说话。那宝玉自见了秦钟人品,心中便有所失。 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 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 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 ‘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人溺爱他。 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 "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忽又有宝玉问他读什么书;秦钟见问,便因实而答。 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一时摆上茶果吃茶,宝玉便说:"我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 "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年小,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 他虽腆腼,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此是有的。"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 "秦氏又嘱了她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 "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 再读书一事,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 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上年业师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呢。 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温习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亦可。 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着。 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这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 "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 因这里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 "宝玉笑道:"放心,放心!咱们回来先告诉你姐夫、姊姊和琏二嫂子。 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再禀明家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二人计议一定。 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玩了一回牌。算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 一面又说回了话。晚饭毕,因天黑了,尤氏因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去。 "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 "尤氏、秦氏都说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 偏要惹他去!"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呢! "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 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 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吃酒,一吃醉了,无人不骂。 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 "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 "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地下众人都应:"伺候齐了。 "凤姐亦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 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更可以恣意的洒落洒落。 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样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 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呢。 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杂种王八羔子们!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 等明日醒了酒,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 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 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 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 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 "贾蓉答应"是"。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不堪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 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 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得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没听见。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 因问凤姐道:"jiejie,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 那是醉汉嘴里混厮,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 "唬的宝玉忙央告道:"好jiejie,我再不敢说这话了!"凤姐亦忙回色哄道:"好兄弟这才是呢。 等回去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人往家里说明白了,请了秦钟家念书去要紧。 "说着,却自回往荣府而来。正是: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 第八回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题曰:古鼎新烹风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 莫言绮縠无风,试看金娃对玉郎。话说凤姐和宝玉回家,见过众人。 宝玉先便回明贾母秦钟要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了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又着实的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 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语,说得贾母喜悦起来。 凤姐又趁势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贾母虽年意,却极有兴头。至后日,又有尤氏来请,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 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王夫人本是好清净的,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 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无话。却说宝玉因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意欲还去看戏取乐,又恐扰得秦氏等人不便,因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去望她一望。 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妥,宁可绕远路罢了。 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他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鬟只得跟随出来,还只当他去那府中看戏。 谁知到了穿堂,便向东向北绕厅后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 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 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唠叨半日,方才走开。 老嬷嬷叫住,因问:"你二位爷是从老爷跟前来的不是?"他二人点头道:"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 "一面说,一面走了。说得宝玉也笑了。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 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的,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 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 "宝玉笑道:"在那里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都称赞得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 "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与我的小幺儿们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 闲言少述,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 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我,快上炕来坐着罢! "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 "宝玉道:"姊姊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她。 她在里间不是,你去瞧她!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 "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紬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簪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宝玉一面看,一面吶问:"jiejie可大愈了?"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