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言情小说 - 诛华在线阅读 - 第八十章 伤心离去

第八十章 伤心离去

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

    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说着,一面又瞧她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

    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得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

    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肯带,所以特特的做得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

    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怕了。

    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奈烦。

    "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得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

    "说着便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得拿起针来替她代刺。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她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

    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著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

    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况,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捂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

    湘云一见她这般光景,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她厚道,便忙掩住口。

    知道林黛玉口里不让人,怕她言语之中取笑,便忙拉过她来道:"走罢。

    我想起袭人来,她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她去。

    "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她走了。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儿,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

    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

    忽见袭人走进来笑道:"还没有醒呢?"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他们可曾进来?

    "宝钗道:"没见她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她们没告诉你什么话?

    "袭人笑道:"左不过是她们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的。"宝钗笑道:"今儿她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

    "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鬟来,一同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她这话,又叫她与王夫人叩头,且不必见贾母去,倒把袭人不好意思的。

    见过王夫人急忙回来,宝玉已醒了,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了宝玉。

    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生分的话吓我。

    从今以后,我可看谁敢来叫你去!"袭人听了便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

    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

    "宝玉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你也没意思。

    "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做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

    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捂她的嘴说道:"罢,罢,罢!

    不用说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说冒撞了,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那宝玉素喜谈者问之。

    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莹,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不觉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掩住口。

    宝玉谈至浓快时,见她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究竟何如不死的好!

    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

    所以这皆非正死。"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

    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将了,他念两句书窝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实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

    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

    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如今趁你们在,我就死了。

    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得得时了。

    "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理他。那宝玉方合眼睡着,至次日,也就丢开了。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得烦腻,便想起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得好,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

    宝玉因问"龄官在那里?"众人都告诉他说:"在她房里呢。"宝玉忙至她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

    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玩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陪笑央她起来唱"袅晴丝"一套。

    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

    "宝玉见她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那一个。

    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宝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出来。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她唱,是必唱的。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哪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

    "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又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往里走着找龄官。

    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

    "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

    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玩意儿。

    "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个雀儿你玩,省得天天闷闷的没个开心。

    我先玩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得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

    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她好不好。

    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

    你分明是弄了它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

    又道:"今儿我哪里的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它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

    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

    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它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

    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打发人来找你叫人请大夫来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

    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

    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

    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

    "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的深意。

    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

    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

    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袭人昨夜不过是些玩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

    "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从哪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见,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

    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

    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我。"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

    她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得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她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

    "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去走走。

    "宝玉不解,忙问:"什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

    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她。"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得齐齐整整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她。宝玉、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

    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她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她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

    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她家人若回去告诉了她婶娘,待她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她走了。

    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

    "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她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

    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却说贾政出门去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

    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副花笺送与他。

    宝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说要瞧瞧三meimei去的,可好些了?你偏走来。

    "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儿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凉着了一点儿。"宝玉听说,便展开花笺看时,上面写道:娣探谨奉: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

    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又复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痌瘃惠爱之深哉耶!

    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忽思及历来古人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者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

    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

    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

    此谨奉。宝玉看了,不觉喜得拍手笑道:"倒是三meimei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

    "一面说,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后面。刚到了沁芳亭,只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着一个字帖走来,见了宝玉便迎上去,口内说道:"芸哥儿请安,在后门口等着呢,叫我送来的。

    "宝玉打开看时,写道是: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

    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

    前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

    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不便,故不敢面见。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宝玉看了笑问道:"独他来了?

    还有什么人?"婆子道:"还有两盆花儿。"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

    你便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同翠墨往秋爽斋来,只见宝钗、黛玉、迎春已都在那里了。

    众人见他进来,都笑说道:"又来了一个。"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了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

    "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黛玉道:"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我,我是不敢的。

    "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

    各有主意自管说出来大家平章。宝jiejie也出个主意,林meimei也说个话儿。

    "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得紧!

    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就忘了,就没有说得。

    既是三meimei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

    "李纨道:"极是,何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则雅。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

    "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罢。"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赘。

    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梧桐、芭蕉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

    "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她去,炖了脯来吃酒。

    "众人不解。黛玉笑道:"你们不知,古人曾云‘蕉叶覆鹿‘。她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

    快做了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探春因笑道:"你别忙使巧话来骂人,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当的美号了。

    "又向众人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

    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

    以后都叫她作‘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头,方不言语。

    李纨笑道:"我替薛大meimei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惜春、迎春都问是什么。

    李纨道:"我是封她‘蘅芜君‘了,不知你们以为如何?"探春笑道:"这个封号极好。

    "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得很。

    "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好。"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它作什么。

    "探春道:"你的号多得很,又起什么。我们爱叫你什么,你就答应着就是了。

    "宝钗道:"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

    "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李纨道:"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么号?

    "迎春道:"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做什么?"探春道:"虽如此,也起个才是。

    "宝钗道:"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她‘藕榭‘就完了。

    "李纨道:"就是这样好。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保说了大家合意。

    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作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人去。

    我们三个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号,还只管这样称呼,不如没有了。

    以后错了,也要立个罚约才好。"李纨道:"立定了社,再定罚约。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

    我虽不能作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客,我作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了。

    若是要推我作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二位学究来,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

    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人不作,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作一首。

    你们四个却是要限定的。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又有薛、林在前,听了这话便深合己意,二人皆说"极是"。

    探春等也知此意,见她二人悦服,也不好强,只得依了。因笑道:"这话也罢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的我起了个主意,反叫你们三个来管起我来了。

    "宝玉道:"既这样,咱们就往稻香村去。"李纨道:"都是你忙,今日不过商议了,等我再请。

    "宝钗道:"也要议定几日一会才好。"探春道:"若只管会得多,又没趣了。

    一月之中,只可两三次才好。"宝钗点头道:"一月只要两次就够了。

    "拟定日期,风雨无阻。除这两日外,倘有高兴的,她情愿加一社的,或情愿到她那里去,或附就了来,亦可使得,岂不活泼有趣。

    "众人都道:"这个主意更好。"探春道:"只是原系我起的意,我须得先作个东道主人,方不负我这兴。

    "李纨道:"既这样说,明日你就先开一社如何?"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此刻就很好。

    你就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迎春道:"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的公道。

    "李纨道:"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是好花。你们何不就咏起它来?

    "迎春道:"都还未赏,先倒作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

    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耳。若都是等见了才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

    "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韵。"说着,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作七言律。

    迎春掩了诗,又向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一个字来。"那丫头正倚门立着,便说了个‘门"字。

    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头一个韵定要这‘门‘字。

    "说着,又要了韵牌匣子过来,抽出"十三元"一屉,又命那小丫头随手拿四块。

    那丫头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块来。宝玉道:"这‘盆‘门‘两个字不大好作呢!

    "待书一样预备下四份纸笔,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梧桐,或看秋色,或和丫鬟们嘲笑。

    迎春又命丫鬟炷了一支"梦甜香"。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烬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罚。

    一时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因问宝钗:"蘅芜君,你可有了?

    "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因向黛玉说道:"你听,她们都有了。

    "黛玉道:"你别管我。"宝玉又见宝钗已誊写出来,因说道:"了不得!

    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快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么?

    "黛玉也不理。宝玉道:"我可顾不得你了,好歹也写出来罢。"说着,也走在案前写了。

    李纨道:"我们要看诗了,若看完了,还不交卷是必罚的。"宝玉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评阅优劣,我们都服的。

    "众人都道:"自然。"于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写道是: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大家看了,称赞一回,又看宝钗的: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李纨笑道:"到底是蘅芜君。"说着又看宝玉的,道是: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终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因又催黛玉。

    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李纨等看她写道是: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只说"从何处想来!"又看下面道是: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又看下面道是: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

    "探春道:"这评得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李纨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

    "宝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了,这评得最公。"又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

    "李纨道:"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说,只得罢了。

    李纨道:"从此后,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

    这其间你们有高兴的,你们只管另择日子补开,哪怕一个月每天都开社,我只不管。

    只是到了初二、二十六这两日,是必往我那里去。"宝玉道:"到底要起个社名才是。

    "探春道:"俗了又不好,特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诗开端,就叫个海棠社罢。

    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碍了。"说毕,大家又商议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

    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贾母、王夫人处去的。当下别人无话。且说袭人因见宝玉看了字帖儿便慌慌张张的同翠墨去了,也不知何事。

    后来又见后门上婆子送了两盆海棠花来。袭人问是哪里来的,婆子便将宝玉前一番缘故说了。

    袭人听说,便叫摆好,让她们在下房里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内秤了六钱银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钱走来,都递与那两个婆子,道:"这银子赏那抬花来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吃罢。

    "那婆子们站起来,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的不肯受,见袭人执意不收,方领了。

    袭人又道:"后门上外头可有该班的小子们?"婆子忙应道:"天天有四个,原预备里面差使的。

    姑娘有什么差使,我们吩咐去。"袭人笑道:"有什么差使?今儿宝二爷要打发人到小侯爷家与史大姑娘送东西去,可巧你们来了,顺便出去叫后门上的小子们雇辆车来。

    回来你们就往这里拿钱,不用叫他们又往前头混碰去。"婆子答应着去了。

    袭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东西与史湘云送去,却见槅子上碟槽空着。因回头见晴雯、秋纹、麝月等都在一处做针黹,袭人问道:"这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哪去了?

    "众人见问,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来。半日,晴雯笑道:"给三姑娘送荔枝去的,还没送来呢。

    "袭人道:"家常送东西的家伙也多,巴巴的拿这个去。"晴雯道:"我何尝不也这样说。

    他说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

    你再瞧,那槅子尽上头的一对联珠瓶还没收来呢。"秋纹笑道:"提起这瓶来,我又想起笑话来了。

    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十二分。因那日见园里桂花开了,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的才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玩,巴巴的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与太太。

    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见了这样,喜得无可无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得到。

    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的。

    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生得单薄。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

    几百钱是事小,难得这个脸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要给那一个。

    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旁边凑趣儿,夸宝玉又是怎样孝敬,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

    当着众人,太太自为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

    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晴雯笑道:"呸!

    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

    "秋纹道:"凭她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

    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

    把好的给她,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

    "秋纹忙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给谁来着。

    好jiejie,你告诉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去不成?

    "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听喜欢喜欢。哪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

    "众人听了,都笑道:"骂得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

    "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

    "秋纹笑道:"原来jiejie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陪个不是罢。"袭人笑道:"少轻狂罢。

    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麝月道:"那瓶得空儿也该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

    别人还可以,赵姨奶奶那伙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

    太太也不大管这些事,不如早些收来拿正经。"晴雯听说,便掷下针黹道:"这话倒是,等我取去。

    "秋纹道:"还是我取去罢,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笑道:"我偏取这一遭儿去。

    是巧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麝月笑道:"通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哪里今儿又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

    "晴雯冷笑道:"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

    "说着又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说,一面往外跑了。

    秋纹也同她出来,自去探春那里取了碟子来。袭人打点齐备东西,叫过本处的一个老宋mama来,向她说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换了出门的衣裳来,如今打发你与史大姑娘送东西去。

    "那宋嬷嬷道:"姑娘只管交给我,有话说与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顺去。

    "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又揭那一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

    又说道:"这都是今年咱们这里园子里新结的果子,宝二爷叫送来与姑娘尝尝。

    再前日姑娘说这玛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玩罢。这绢包儿里头是姑娘上日叫我做的活计,姑娘别嫌粗糙,能着用罢。

    替我们请安,替二爷问好就是了。"宋嬷嬷道︰"宝二爷不知还有什么说的没有,姑娘再问问去,回来又别说忘了话。

    "袭人因问秋纹道:"方才可见在三姑娘那里?"秋纹道:"他们都在那里商议起什么诗社呢,又都作诗。

    想来没话,你只去罢。"宋嬷嬷听了,便拿了东西出去,另外穿戴了。

    袭人又嘱咐她:"从后门出去,有小子和车等着呢。"宋mama去了,不在话下。

    宝玉回来,先忙着看了一回海棠,至房内告诉袭人起诗社的事。袭人也把打发宋mama与史湘云送东西去的话告诉了宝玉。

    宝玉听了拍手道:"偏忘了她。我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她去。

    这诗社里若少了她还有什么意思。"袭人劝道:"什么要紧,不过是玩意儿。

    她比不得你们自在,家里又作不得主儿。告诉她,她要来又由不得她;不来她又牵肠挂肚的,没的叫她不受用。

    "宝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发人接她去。"正说着,宋mama已经回来,回复道生受,与袭人道乏。

    又说:"问二爷作什么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呢。史大姑娘说,他们作诗也不告诉她去,急得了不得。

    "宝玉听了,立身便往贾母处来,立逼着叫人接去。贾母因说:"今儿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

    "宝玉只得罢了,回来闷闷的。次日一早,便又往贾母处来催逼人接去。

    直到午后,史湘云才来,宝玉方放了心,见面时,就把始末原由告诉她,又要与她诗看。

    李纨等因说道:"且别给她看,先说与她韵。她后来,先罚她和了诗:若好,便请入社;若不好,还要罚她一个东道再说。

    "湘云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

    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众人见她这般有趣,越发喜欢,都埋怨昨日怎么忘了她,遂忙告诉她韵。

    史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先笑说道:"我却依韵和了两首,好歹我却不知,不过应命而已。

    "说着递与众人。众人道:"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

    你倒弄了两首,哪里有许多话说,必要重了我们。"一面说,一面看时,只见那两首诗写道:其一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其二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

    "史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众人道:"这更妙了!

    "因又将昨日的与她评论了一回。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苑去安歇。

    湘云灯下计议如何设东拟题。宝钗听她说了半日,皆不妥当,因向她说道:"既开社,便要作东。

    虽然是个玩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

    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婶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

    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和这里要呢?

    "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倒踌蹰起来。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

    我们当铺里有一个伙计,他家田里出的很好肥螃蟹,前儿送了几斤来。

    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

    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子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呢。

    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的呢。

    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来,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

    "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他想得周到。宝钗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

    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的。

    "湘云忙笑道:"好jiejie,你这样说,倒多心待我了。凭她怎么胡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成个人了?

    我若不把jiejie当作亲jiejie一样看,上回那些家常话,烦难事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

    "宝钗听说,便宦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像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后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

    你说,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儿已请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说明回来,无话。

    这里宝钗又向湘云道:"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哪里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了,若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气。

    诗固然怕说熟话,然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

    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身心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

    "湘云只答应着,因笑道:"我如今心里想着,昨日作了海棠诗,我如今要作个菊花诗如何?

    "宝钗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作的太多了。"湘云道:"我也是如此想着,恐怕落套。

    "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便用‘菊‘字,虚字就用通用门的。

    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也不能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又新鲜又大方。

    "湘云笑道:"这却很好。只是不知用何等虚字才好。你先想一个我听听。

    "宝钗想了一想,笑道:"就好。"湘云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个,可使得?

    "宝钗道:"也罢了。只是也有人作过,若题目多,这个也算得上。我又有了一个。

    "湘云道:"快说出来。"宝钗道:"如何?"湘云拍案叫妙,因接说道:"我也有了,如何?

    "宝钗也赞有趣,因说道:"越性拟出十个来,写上再定。"说着,二人研墨蘸笔,湘云便写,宝钗便念,一时凑了十个。

    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成幅,越性凑成十二个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

    "宝钗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又说道:"既这样,一发编出它个次序先后来。

    "湘云道:"如此更妙,竟弄成个菊谱了。"宝钗道:"起首是;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既入词章,不可不供笔墨,第七便是;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菊如解语,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总收前题之盛。

    这便是三秋的好景妙事都有了。湘云依言将题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

    "宝钗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的,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

    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此而难人。"湘云道:"这话很是。

    这样大家的诗还进一层。但只是咱们五个人,这十二个题目,难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

    "宝钗道:"那也太难人了。将这题目誊好,都要七言律诗,明日贴在墙上。

    他们看了,谁作那一个就作那一个。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不成也可。

    高才捷足者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许他后赶着又作,罚他就完了。

    "湘云道:"这倒也罢了。"二人商议妥贴,方才息灯安寝。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话说宝钗、湘云二人计议已妥,一宿无话。

    湘云次日便请贾母等赏桂花。贾母等都说道:"是她有兴头,须要扰她这雅兴。

    "至午,果然贾母带了王夫人、凤姐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贾母因问"哪一处好?

    "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那一处,就在那一处。"凤姐道:"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颗桂花开得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

    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贾母听了说:"这话很是。

    "说着,引了众人往藕香榭来。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

    众人上了竹桥,凤姐忙上来搀着贾母,口里说:"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不相干的,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喳的。

    "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

    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这一边另外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呢。

    贾母喜得忙问:"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宝jiejie帮着我预备的。

    "贾母道:"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得妥当。"一面说,一面又看见柱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命人念。

    湘云念道: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

    我那时也只像她们姊妹这么大年纪,同姊妹们天天顽去。那日谁知我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

    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一块窝儿就是那残破了。众人都怕经了水,又怕冒了风,都说活不得了,谁知竟好了。

    "风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么大福可叫谁享呢!

    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

    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

    "未及说完,贾母与众人都笑软了。贾母笑道:"这猴儿惯得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来,恨得我撕你那油嘴!

    "凤姐笑道:"回来吃螃蟹,恐积了冷在心里,讨老祖宗笑一笑开开心,一高兴多吃两个就无妨了。

    "贾母笑道:"明儿叫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得开心,不许回家去。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为喜欢她,才惯得她这样,还这样说她,明儿越发无礼了。

    "贾母笑道:"我喜欢她这样,况且她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

    横竖礼体不错就罢,没的倒叫她从神儿似的作什么!"说着一齐进入亭子,献过茶,凤姐忙着搭桌子,要杯箸。

    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史湘云、王夫人、迎、探、惜。

    西边靠门一小桌:李纨和凤姐的,虚设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

    凤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

    "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rou,头次让薛姨妈。薛姨妈道:"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让。

    "凤姐便奉与贾母。二次的便与宝玉,又说:"把酒烫得滚热的拿来。

    "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史湘云陪着吃了一个,就下座来让人,又出至外头,命人盛两盘子与赵姨娘、周姨娘送去。

    又见凤姐走来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

    "湘云不肯,又命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

    鸳鸯因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们可吃去了。"凤姐儿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

    "说着,史湘云仍入了席。凤姐和李纨也胡乱应个景儿。凤姐仍是下来张罗,一时出至廊上。

    鸳鸯等正吃得高兴,见她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作什么?

    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凤姐笑道:"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

    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吃了。

    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凤姐唇边,那凤姐也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黄子送来,凤姐道:"多倒些姜醋。

    "一面也吃了,笑道:"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

    "凤姐儿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

    "鸳鸯道:"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

    "说着赶来就要抹。凤姐儿央道:"好jiejie,饶我这一遭儿罢!"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她?

    你们看看她,没有吃了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她也算不会揽酸了。

    "平儿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听如此奚落她,便拿着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抹来,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

    "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

    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嗳哟"了一声。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

    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儿忙赶过来替她擦了,亲自去端水。

    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贾母那边听见,一叠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

    告诉我们也笑笑。"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她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

    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贾母笑道:"你们看她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她点子吃也就完了。

    "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又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

    "凤姐洗了脸走来,又服侍贾母等吃了一会。黛玉独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儿夹子rou就下来了。

    贾母一时不吃了,大家方散,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游玩了一回。

    王夫人因回贾母说:"这里风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去歇歇罢了。

    若高兴,明日再来逛逛。"贾母听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

    既这么说,咱们就都去罢。"回头又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林jiejie多吃了。

    "湘云答应着。又嘱咐湘云、宝钗二人说:"你两个也别多吃。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

    "二人忙应着,送出园外,仍旧回来,命将残席收拾了另摆。宝玉道:"也不用摆,咱们且作诗。

    把那大团圆桌放在当中,酒菜都放着。也不必拘定座位,有爱吃的去吃,散坐岂不便宜?

    "宝钗道:"这话极是。"湘云道:"虽如此说,还有别人。"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待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

    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毡,命答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众人看了都说:"新奇固新奇,只怕作不出来。

    "湘云又把不限韵的原故说了一番。宝玉道:"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

    "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

    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向水面,引得游鱼浮上来唼喋。

    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

    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挤在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她饮两口酒。

    袭人又剥一壳rou给他吃。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

    丫鬟看见,知她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己斟才有趣儿。

    "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

    "宝玉忙道:"有烧酒。"便命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

    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放下,便蘸笔至墙上把头一个勾了,底下又赘了一个"蘅"字。

    宝玉忙道:"好jiejie,第二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了,你让我作罢!"宝钗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得这样。

    "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也勾了,也赘上一个"潇"字。

    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也勾了,也赘上一个"怡"字。探春走来看看道:"竟没人作,让我作这。

    "又指着宝玉笑道:"才宣过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你可要留神!"说着,只见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一连两个都勾了,也赘上一个"湘"字。

    探春道:"你也该起个号。"湘云笑道︰"我们家里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趣。

    "宝钗笑道:"方才老太太说,你们家也有这么个水亭叫‘枕霞阁‘,难道不是你的。

    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众人都道有理,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字。

    又有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誊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一并誊录出来,某人作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

    李纨等从头看起:忆菊蘅芜君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谁怜为我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访菊怡红公子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愁?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菊怡红公子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对菊枕霞旧友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枕霞旧友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隔座香分三径露,拋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咏菊潇湘妃子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菊蘅芜君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问菊潇湘妃子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词组时。

    簪菊蕉下客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菊影枕霞旧友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珍重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