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伤心离去
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 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你何尝见过我那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 "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她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 宝玉又听宝钗这番话,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自去己的疑心,更觉比先畅快了。 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说道:"明儿再来看你,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来的药交给袭人了,晚上敷上保管就好了。 "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去谢去。 "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 要想什么吃的、玩的,你悄悄的往我那里取去,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去,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要对景总是要吃亏的。 "说着,一面去了。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栉沐。 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又热如火炙,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 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可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 "众人听了,也都退出。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 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 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她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哪个? 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旧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来了! 虽说太阳落下,那地上余热未散,走了来倘或又受了暑呢。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 我这个样儿,也是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 你不可信真。"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 听了宝玉这番话,虽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出口,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一句话未说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林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打后院子里去罢,回来再来。 "宝玉一把拉住说道:"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她来?"林黛玉急得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她拿着取笑开心了。 "宝玉听说,赶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刚出了后院,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 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接着,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来。 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常往来的,只听宝玉捱了打,也都进来请安。 袭人忙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婶们来迟了一步,二爷才睡着了。"说着,一面带她们到那边房里坐了,倒茶与她们吃。 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袭人说:"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罢。 "袭人答应了,送她们出去。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使了个婆子来,口称"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 "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诉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说:"太太叫人呢,你们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来。 "说毕,同那婆子一径出了园子,来至上房。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见她来了,说道:"你不管叫个谁来也罢了。 你又丢下他来了,谁服侍他呢?"袭人见说,连忙陪笑回道:"二爷才睡安稳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会服侍二爷了,太太请放心。 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王夫人道:"也没什么话,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 "袭人道:"宝姑娘送去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得躺不稳,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 "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袭人道:"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干渴,要吃酸梅汤。 我想着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才刚捱了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得那热毒热血未免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再弄出大病来,可怎么样呢。 因此我劝了半天才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 "王夫人道:"嗳哟!你不该早来和我说。前儿有人送了几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一点子的,我怕他胡糟踏了,就没给。 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烦,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子,就香得了不得呢。 "说着就唤彩云来,"把前儿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袭人道:"只拿两瓶来罢,多了也白糟踏。 等不够再要,再来取也是一样。"彩云听说,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来,递与袭人。 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都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 袭人笑道:"好金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儿,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 你好生替他收着,别遭踏了。"袭人答应着,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 "袭人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 你可听见这个了?你要听见,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 "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话,只听说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 "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还有别的原故。"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了。 我今日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了半截,忙又咽住。 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笑道:"太太别生气,我就说了。"王夫人道:"我有什么生气的,你只管说来。 "袭人道:"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教训。若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做出什么事来呢。 "王夫人一闻此言,便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 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来着,难道我如今倒不知道管儿子了? 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得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岂不倒坏了,所以就纵坏了他。 我常常掰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得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他好,过后儿还是不相干,端的吃了亏才罢。 设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滚下泪来。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 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服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 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哪一日哪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 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 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 近来我虽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还信不真,只怕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 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同我的心里。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教别人知道就是了。 "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子来住就好了。 "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 "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 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多,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大家子的体统。 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没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被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情,倒反说坏了。 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得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得连畜牲不如。 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设若要叫人说出一声‘不‘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 俗语又说‘君子防未然‘,不如这会子防避为是。太太的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 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其罪越发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的一般,正触了金钏儿之事,心内越发感爱袭人不尽,忙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得这样周全! 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天有事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 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 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日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 我自然不辜负你。"袭人连连答应着去了。回来正值宝玉睡醒,袭人回明香露之事。 宝玉喜不自禁,即命调来尝试,果然异香妙非常。因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疑心,便设一法儿,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 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去看看她做什么呢。 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件事。 "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 "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她去了。 "晴雯道:"这又奇了。她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作什么呢?她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 "宝玉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晴雯听了,只得拿了帕子往潇湘馆来。 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见她进来,忙摆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魆黑,并未点灯。 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 "晴雯道:"二爷送手帕子来给姑娘。"黛玉听了心中发闷:"做什么送手帕子来给我? "因问:"这帕子是谁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 "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了越发闷住,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了半日,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 "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会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 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急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走笔写道:其一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拋却为谁? 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其二拋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前,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起。 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那帕子思索,不在话下。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往她母亲那里去了,袭人便空手回来。 等至二更,宝钗方回来。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 究竟袭人是听茗烟说的,那茗烟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 那薛蟠都因素日有这个名声,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难分。 这日,正从外头吃了酒回来,见过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说了几句闲话,因问:"听见宝兄弟吃了亏,是为什么? "薛姨妈正为这个不自在,见他问时,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 "薛蟠见说便怔了,忙问道:"我何尝闹什么来着?"薛姨妈道:"你还装憨呢! 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还赖呢。"薛蟠道:"人人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罢? "薛姨妈道:"连你meimei都知道是你说的,难道她也赖你不成?"宝钗忙劝道:"妈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 "因向薛蟠道:"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较证,倒把小事弄大了。 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少在外头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逛,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后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干的。 不用说别人,我先就疑惑。"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又见宝钗劝他不要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乱跳,赌身发誓的分辩。 又骂众人:"是谁这样赃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作幌子。 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 今儿索性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 "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慌得薛姨妈一把抓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 你先来打我!"薛蟠将眼急得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赖我。 将来宝玉活一日,我担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宝钗忙也上来劝道:"你忍耐些儿罢。 妈急得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妈,你还反闹得这样。别说是妈,便是旁人来劝你,也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 "薛蟠道:"你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宝钗道:"你只怨我说你,再不怨你那顾前不顾后的形景。 "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 别说多的,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他并未和我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了? 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薛姨妈和宝钗急得说道:"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 可见是你说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恼为一个宝玉闹得这样天翻地覆的。 "宝钗道:"谁闹了?你先持刀动杖的闹起来,倒说别人闹。"薛蟠见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她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好meimei,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 从先妈和我说你有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儿,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mama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 "薛蟠见妹子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赌气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 这里薛姨妈气得乱战,一面又劝宝钗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说话没道理,明儿我教他给你陪不是。 "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她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 次日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便出来瞧母亲。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她哪里去。 薛宝钗因说道"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她无精打彩的去了,又见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jiejie也自保重些儿。 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不知宝钗如何答对,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话说宝钗分明听见林黛玉刻薄她,因记挂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了。 这里林黛玉还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道:"如何她不来瞧宝玉? 便是有事缠住了,她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 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的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 定眼看时,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鬟、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 黛玉看了不觉点头叹气,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少顷,只见宝钗、薛姨娘等也进入去了。 忽见紫鹃从背后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紫鹃笑道:"咳嗽得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 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还该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 "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方觉得有点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同紫鹃回潇湘馆来。 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 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 古人云‘佳人薄命‘,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鹦哥儿见林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倒吓了一跳,因说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头的灰。 "那鹦哥仍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笑道:"添了食水不曾? "。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紫鹃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它怎么记来着。 "黛玉便命紫鹃将架子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子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 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它念,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薛宝钗来至家中,只见母亲正自梳头呢。一见她来了,便说道:"你大清早起跑来作什么? "宝钗道:"我瞧瞧妈身子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过来闹了没有? "一面说,一面在她母亲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将起来。薛姨妈见他一哭,自己撑不住也就哭了一场。 一面伤心一面又劝她:"我的儿,你别委屈了,你等我处分孽子障。你要有个好歹,我指望哪一个来! "薛蟠在外边听见,连忙跑了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meimei,恕我这一次罢! 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得晚了,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未醒,不知胡说了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 "宝钗原是掩面哭的,听如此说,由不得又好笑了,遂抬头向地下啐了一口,说道:"你不用做这些像声儿。 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着我们娘儿两个,你是要变着法儿叫我们离了你,你就心净了。 "薛蟠听说,连忙笑道:"meimei这话从哪里说起来的,这叫我连立足之地都没了。 meimei从来不是这样多心说歪话的人。"薛姨妈忙又接着道:"你就只会听见你meimei的歪话,难道昨儿晚上你说的那话就应该的不成? 当真是你发昏了!"薛蟠道:"妈也不必生气了,meimei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同他们一处吃酒闲逛如何? "宝钗笑道:"这不明白过来了!"薛姨妈道:"你要有这个恒劲,那龙也下蛋了。 "薛蟠道:"我若再和他们一处逛,meimei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 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cao心!妈为我生气还有可恕,若只管叫meimei为我cao心,我更不是人了。 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meimei,反教娘生气、meimei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 "口里说着,眼睛里禁不起也滚下泪来。薛姨妈本不哭了,听他一说,又勾起伤心来。 宝钗勉强笑道:"你闹够了,这会子又招妈哭起来了。"薛蟠听说,忙收了泪,笑道:"我何曾招妈哭来! 罢,罢,罢,丢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倒茶meimei吃。"宝钗道:"我也不吃茶,等妈洗了手,我们就过去了。 "薛蟠道:"meimei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它作什么? "薛蟠又道:"meimei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 "宝钗道:"连那些衣服我还没穿遍呢,又做什么?"一时薛姨妈换了衣裳,拉着宝钗进去,薛蟠方出去了。 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子里来瞧宝玉,到了怡红院中,只见抱厦里外回廊上许多丫鬟、老婆站着,便知贾母等都在这里。 母女两个进来,大家见过了,只见宝玉躺在榻上。薛姨妈问他可好些。 宝玉忙欲欠身,口里答应着"好些",又说:"只管惊动姨娘、jiejie,我禁不起。 "薛姨妈忙扶他睡下,又问他:"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宝玉笑道:"我想起来,自然和姨娘要去。 "王夫人又问:"你想什么吃,回来好给你送来。"宝玉笑道:"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 "凤姐一旁笑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这个吃了。 "贾母便一叠声的叫人做去。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一想这模子谁收着呢。 "因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回来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 "凤姐儿听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交上来了,就不知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 "一面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得十分精巧。 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 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做什么用的。"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姑妈哪里晓得,这是旧年备膳,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究竟没意思,谁家家常饭吃它呢。 那一回呈样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么想起来了。"说着接了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出十来碗来。 王夫人道:"要这些做什么?"凤姐儿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作,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 不如借势儿弄些大家吃,托赖连我也上个俊儿。"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 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说得大家笑了。凤姐也忙笑道:"这不相干。 这个小东道我还孝敬得起。"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我的帐上来领银子。 "妇人答应着去了。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她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 "贾母听说,便答道:"我如今老了,哪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她还来得呢。 她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 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她。"宝玉笑道:"若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 "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话的好。 "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jiejie的一样看待。 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jiejie和林meimei可疼了。 "贾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 "薛姨妈听说,忙笑道:"这话老太太是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 "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赞林黛玉的,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 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忽有人来请吃饭,贾母方立起身来,命宝玉好生养着,又把丫头们嘱咐了一回,方扶着凤姐儿,让着薛姨妈,大家出房去了。 因问:"汤好了不曾?"又问薛姨妈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 "薛姨妈笑道:"老太太也会怄她的。时常她弄了东西孝敬老太太,究竟又吃不了多少。 "凤姐儿笑道:"姑妈倒别这样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rou酸,若不嫌人rou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 "一句话没说了,引得贾母、众人都哈哈的笑起来。宝玉在房里也撑不住笑了。 袭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这张嘴怕死人!"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道:"你站了这半日,可乏了? "一面说一面拉她身旁坐了。袭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她说,烦她的莺儿来打上几根络子。 "宝玉笑道:"亏你提起来。"说着,便仰头向窗外道:"宝jiejie,吃过饭叫莺儿来,烦她打几根络子,可得闲儿? "宝钗听见,回头道:"怎么不得闲,一会叫她来就是了。"贾母等尚未听真,都止步问宝钗。 宝钗说明了,大家方明白。贾母又说道:"好孩子,你叫她来替你兄弟作几根。 你要无人使唤,我那里闲着的丫头多呢,你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使唤。 "薛姨妈、宝钗等都笑道:"只管叫他来作就是了,有什么使唤的去处。 她天天也是闲着淘气。"大家说着,往前正走,忽见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儿,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 少顷出至园外,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她住的上房内坐。贾母也觉腿酸,便点头依允。 王夫人便命少丫头子们忙先去铺设座位。那时,赵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与众婆娘、丫头们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 贾母扶着凤姐儿进来,与薛姨妈分宾主坐了。薛宝钗、史湘云坐在下面。 王夫人亲捧了茶来奉与贾母,李宫裁奉与薛姨妈。贾母向王夫人道:"让她们小妯娌服侍,你在那里坐了好说话儿。 "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了,便吩咐凤姐儿道:"老太太的饭在这里放,添了东西来。 "凤姐儿答应了出去,便命人去贾母那边告诉,那边的婆娘忙往外传了,丫头们忙赶过来。 王夫人便命请姑娘们去。请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耐烦,不吃饭;林黛玉自不消说,平素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众人也不着意了。 少顷饭至,众人调放了桌子。凤姐儿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姑妈不用让,还听我说就是了。 "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们就是这样。"薛姨妈笑着应了。于是凤姐放了四双: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薛宝钗、史湘云的。 王夫人、李宫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凤姐先忙着要干净家伙来,替宝玉拣菜。 少顷,荷叶汤来,贾母看过了。王夫人回头见玉钏儿在那边,便令玉钏与宝玉送去。 凤姐道:"她一个人拿不去。"可巧莺儿和喜儿都来了。宝钗知道她们已吃了饭,便向莺儿道:"宝兄弟正叫你去打络子,你们两个一同去罢。 "莺儿答应,同着玉钏儿出来。莺儿道:"这么远,怪热的,怎么端了去? "玉钏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说着,便令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类放在一个捧盒里,命她端了跟着,她两个却空着手走。 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内,玉钏儿方接了过来,同莺儿进入宝玉房中。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玩笑呢,见她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两个怎么来得这么碰巧,一齐来了? "一面说,一面接了下来。玉钏便向一张杌子上坐了,莺儿不敢坐下。 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倒十分欢喜;忽见了玉钏儿,便想起她jiejie金钏儿来,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 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的,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房里去吃茶说话儿去了。 这里麝月等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子好? "玉钏儿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他,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宝玉便觉没趣,半日,只得又陪笑问道:"谁叫你替我送来的? "玉钏儿道:"不过是奶奶、太太们!"宝玉见她还是这样哭丧,便知她是为金钏儿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磨转她,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因而变尽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 那玉钏儿先虽不悦,只管见宝玉一些性气没有,凭她怎么丧谤,还是温存和悦,自己倒不好意思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 宝玉便笑求她:"好jiejie,你把那汤拿了来我尝尝。"玉钏儿道:"我从不会喂人东西,等她们来了再吃。 "宝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吃了,你好赶早儿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饭去。 我只管耽误时候,你岂不饿坏了?你要懒待动,我少不得忍了疼下去取来。 "说着,便要下床来,扎挣起来,禁不住"嗳哟"之声。玉钏儿见了这般,忍不住,便起身说道:"躺下罢! 哪世里造了孽的,这会子现世现报!教我哪一个眼睛看得上!"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端过汤来。 宝玉笑道:"好jiejie,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回去见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气些。 若还这样,你就又挨骂了。"玉钏儿道:"吃罢,吃罢!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这些! "说着催宝玉喝了两口汤。宝玉故意说:"不好吃,不吃了。"玉钏儿道:"阿弥陀佛! 这还不好吃,什么好吃?"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 "玉钏儿果真就赌气尝了一尝。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玉钏儿听说,方解过意来,原是宝玉哄她吃一口,便说道:"你既说不好吃,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 "宝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吃,玉钏儿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来打发吃饭。 丫头方进来时,忽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 "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历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贾政也着实看顾他,与别个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 宝玉素习最厌勇男蠢女的,今日却如何又命这两个婆子过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她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 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meimei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 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怎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 那傅试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今日遣来的两个婆子偏生是极无知识的,闻得宝玉要见,进来只刚问了好,说了没两句话。 那玉钏儿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只顾听话。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一面伸手去要汤。 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碰撞落,将汤泼了宝玉手上。 玉钏儿倒不曾烫着,唬了一跳,忙笑道:"这是怎么了!"慌得丫头们忙上来接碗。 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得,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哪里了?疼不疼? "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说,方觉自己烫了。 众人上来连忙收拾。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吃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 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 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们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竟有些呆气。 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 大雨淋得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 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 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得。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遭塌起来,哪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 "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如今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络子。 宝玉笑向莺儿道:"才只顾说话,就忘了你。烦你来不为别的,却为替我打几根络子。 "莺儿道:"装什么的络子?"宝玉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么的,你都每样打几根罢。 "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宝玉笑道:"好jiejie,你闲着也没事,都替我打了罢。 "袭人笑道:"哪里一时都打得完,如今先拣要紧的打几根罢。"莺儿道:"什么要紧,不过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 "宝玉道:"汗巾子就好。"莺儿道:"汗巾子是什么颜色的?"宝玉道:"大红的。 "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压得住颜色。"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 "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笑道:"这才娇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 "莺儿道:"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葱绿。 "莺儿道:"什么花样呢?"宝玉道:"共有几样花样?"莺儿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 "宝玉道:"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莺儿道:"那是攒心梅花。 "宝玉道:"就是那样好。"一面说,一面叫袭人刚拿了线来,窗外婆子说"姑娘们的饭都有了。 "宝玉道:"你们快吃了来。"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好去的! "莺儿一面理线,一面笑道:"这话又打哪里说起,正经快吃了来罢。 "袭人等听说,方去了,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听呼唤。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她"十几岁了? "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宝玉道:"你本姓什么? "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 "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 "宝玉道:"宝jiejie也算疼你了。明儿宝jiejie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 "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哪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 "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 "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哪禁更提起宝钗来! 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jiejie,细细的告诉我。"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她去。 "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 "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了,因问莺儿"打什么呢? "一面问,一面向她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 "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jiejie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 "宝钗道:"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 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 "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宝玉道:"今儿奇怪,才刚太太打发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 "宝玉笑道:"必定是今儿菜多,送来给你们大家吃的。"袭人道:"不是,指名给我送来,还不叫我过去磕头。 这可是奇了!"宝钗笑道:"给你的,你就吃了,这有什么可猜疑的! "袭人笑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 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将菜与宝玉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 "说毕,便一直的出去了。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与莺儿打络子。 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这里宝玉正看着打络子,忽见邢夫人那边遣了两个丫鬟送了两样果子来与他吃,问他"可走得了? 若走得动,叫哥儿明儿过来散散心,太太着实记挂着呢。"宝玉忙道:"若走得了,必定请大太太的安去。 疼得比先好些,请太太放心罢。"一面叫她两个坐下,一面又叫秋纹来,把才拿来的那果子拿一半送与林姑娘去。 秋纹答应了,刚欲去时,只听得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 因怕将来贾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他"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了,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 "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而去。贾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心。 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 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得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 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 "因此祸延古人,除外,竟将别的书焚了。众人见他如此疯癫,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 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话,所以深敬黛玉。闲言少述。 如今且说王凤姐自见金钏儿死后,忽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她些东西,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她,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 这日,又见人来孝敬她东西,因晚间无人时笑问平儿道:"这几家人不大管我的事,为什么忽然这么和我贴近? "平儿冷笑道: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儿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的。 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两银子的巧宗儿呢。"凤姐听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提醒了。 我看这人也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侵不着,弄个丫头搪塞着身子也就罢了,又还想这个。 也罢了,他们几家的钱容易也不能花到我跟前,这是他们自寻的,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 "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自管迁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 这日午间,薛姨妈母女两个与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里大家吃西瓜,凤姐儿得便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jiejie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 太太或看准了哪个丫头好,就吩咐,下月好发放月钱的。"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说,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 "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只是这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 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王夫人听了,又想一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她meimei玉钏儿罢。 她jiejie服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她meimei跟着我,吃个双分子也不为过逾了。 "凤姐答应着,回头找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玉钏儿过来磕了头。 王夫人问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 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道:"可都按数给她们? "凤姐见问得奇,忙道:"怎么不按数给!"王夫人道:"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 "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 这也抱怨不着我,我倒乐得给她们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我添上不成? 这个事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的。 为是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她们呢。 先时在外头关,哪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王夫人听说,也就罢了。 半日,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 "王夫人道:"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 "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她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 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然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她的。 若不裁她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 "薛姨姨笑道:"你们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似的,只听他的帐也清楚,理也公道。 "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薛姨妈笑道:"说得何尝错,只是你慢些说岂不省力。 "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 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 "凤姐一一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 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薛姨妈道:"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她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 "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 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她长长远远的服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 "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她在屋里岂不好?"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她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 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说毕半日,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 刚至廊檐上,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她回事呢,见她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说了这半天? 可是要热着了。"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 "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 "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克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 胡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 如今才知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 "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却说王夫人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会闲话,各自方散去。 宝钗与黛玉等回至园中,宝钗因约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说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 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谈以解午倦。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 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的房内,见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尘。 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哪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 "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也不防,吓了一跳。 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叮的。 "宝钗道:"怨不得。这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