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伤心离去
你拣,你怎么不拣?"林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又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 "宝玉听她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 "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 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 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meimei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 "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meimei‘。但只是见了jiejie,就把meimei忘了。 "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不替你圆谎,为什么问着我呢? 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 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会,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在这里呢。 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 昨儿见了元春所赐的东西,独她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 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jiejie,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她,少不得褪了下来。 宝钗生得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meimei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她身上。 "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 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 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儿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呢?"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呢。 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出来瞧了一瞧,原来是个呆雁。"宝钗道:"呆雁在哪里呢? 我也瞧瞧。"林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 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话说宝玉正自发怔,不想黛玉将手帕子甩了来,正碰在眼睛上,倒唬了一跳,问是谁。 黛玉摇着头儿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为宝jiejie要看呆雁,我比给她看,不想失了手。 "宝玉揉着眼睛,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一时,凤姐儿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来,遂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 宝钗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就不去!"凤姐儿道:"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 咱们要去,我头几天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打扫干净了,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 我已经回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去。这些日子也闷得很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 "贾母听说,笑道:"既这么着,我同你去。"凤姐听说,笑道:"老祖宗也去,敢情好了! 就只是我又不得受用了。"贾母道:"到明儿,我在正楼上,你在旁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好不好? "凤姐笑道:"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贾母因又向宝钗道:"你也去逛逛,连你母亲也去。 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只得答应着。贾母又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她们姊妹去逛。 王夫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着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回了不去的;听贾母如此说,遂笑道:"还是这么高兴。 "因打发人去到园里告诉:"有要逛去的,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逛去。 "这句话一传开了,别人都还可以,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儿的,听了这话,谁不爱去。 便是各人的主子懒怠去,她也百般的撺掇了去,因此李宫裁等都说去。 贾母越发心中欢喜,早已吩咐人去打扫安置,都不必细说。单表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 那底下凡执事人等,闻得是贵妃作好事,贾母亲去拈香,正是初一日乃月之首日,况是端阳节间,因此凡动用的什物,一色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一样。 少时,贾母等出来。贾母独坐一乘八人大亮轿,李氏、凤姐儿、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 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桔,探春的丫头待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着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的两个丫头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的是金钏、彩云,奶子抱着大姐儿另在一车,还有两个丫头,一共再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娘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乌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 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这个说"我不同你在一处",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那边车上又说"蹭了我的花儿",这边又说"碰折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说笑不绝。 周瑞家的走来过去的说道:"姑娘们,这是街上,看人笑话!"说了两遍,方觉好了。 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早已到了清虚观门口。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 街上的人都站在两边。将至观前,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笏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请安。 贾母的轿刚至山门以内,贾母在轿内因看见有守门大帅并千里眼、顺风耳、当方土地、本境城隍各位泥胎圣像,便命住轿。 贾珍带领各子弟上来迎接。凤姐知道鸳鸯等在后面,赶不上来搀贾母,自己下了轿,忙要上来搀。 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剪筒,照管剪各处的蜡花。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 凤姐便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野牛cao的,朝哪里跑! "那小道士也不顾拾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正围随得风雨不透,但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拿! 打,打,打!"贾母听了,忙问道:"是怎么了?"贾珍忙出来问。凤姐儿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灯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呢。 "贾母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惯了,哪里见得这个势派。 可怜见的,倘或一时唬着了他,他老子娘岂不疼得慌?"说着,便叫贾珍去好生带了来。 贾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来。那孩子还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乱颤。贾母命贾珍拉他来,叫他不要怕,问他几岁了。 那孩子通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可怜见的",又向贾珍道:"珍哥儿,带他去罢。 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贾珍答应了,领他去了。这里贾母带着众人,一层一层的瞻拜观玩。 外面小厮们见贾母等进入二层山门,忽见贾珍领了一个小道士出来,叫人来带去,给他几百钱,不要难为了他。 家人听说,忙上来几个,领了下去。贾珍站在阶矶上,因问:"管家在哪里? "底下站的小厮们见问,都一齐喝声说:"叫管家!"登时林之孝扣着帽子跑了来,到贾珍跟前。 贾珍道:"虽说这里地方大,今儿不承望来这么些人。你使的人,你就带了往你的院子里去;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 把小ㄠ儿们挑几个在这二层门上同两边角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儿小姐、奶奶们都出来了,一个闲人也不许到这里来! "林之孝忙答应"晓得",又说了几个"是"。贾珍道:"去罢。"又问:"怎么不见蓉儿? "一声未了,只见贾蓉扣着纽子从钟楼里跑了出来。贾珍道:"你瞧瞧他,我这里也还没敢说热,他倒乘凉去了! "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有个小厮便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 贾珍又道:"问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道:"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乘凉去了? "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说。那贾芸、贾萍、贾芹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亦且连贾璜、贾扁、贾琼等也都忙戴了帽子,一个一个从墙根下慢慢的溜上来。 贾珍又向贾蓉道:"你站著作什么?还不骑了马跑到家里,告诉你娘母子去! 老太太同姑娘们都来了,叫她们快来伺候。"贾蓉听说,忙跑了出来,一叠连声要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作什么的,这会子寻趁我! "一面又骂小子:"捆着手呢?马也拉不来。"待要打发小子去,又恐怕后来对出来,说不得亲自走一趟,骑马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珍方要抽身进去,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说道:"我论理比不得别人,应该在里头伺候。 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那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 "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儿,后又作了"道录司"的正堂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 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今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 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挦了呢!还不跟我进来。"那张道士呵呵大笑,跟了贾珍进来。 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陪笑说道:"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道:"搀过来。 "贾珍忙去搀了过来。那张道士先呵呵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康宁? 众位奶奶小姐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 "张道士笑道:"托老太太万福万寿,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倒罢,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 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得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 "贾母笑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头叫宝玉。谁知宝玉解手去了才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 张道士忙抱住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贾母道:"他外头好,里头弱。 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张道士道:"我前日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作的诗,都好得了不得,怎么老爷还抱怨说哥儿不大喜欢读书呢? 依小道看来,也就罢了。"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 "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 "说毕,呵呵又一大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得倒也好个模样儿。 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能,根基家当,倒也配得过。 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张口。 "贾母道:"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点儿再定罢。 你可如今也打听着,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得上就好,来告诉我。 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也罢了。只是模样儿性格儿难得好的。 "说毕,只见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你也不换了去。 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我要不给你,又怕你那老脸上过不去。 "张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多谢。 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料娘娘来作好事,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 待我取来。"说着跑到大殿上去,一时拿了一个茶盘子,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 大姐儿的奶子接了符。张道士方欲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 "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凤姐儿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来,倒唬我一跳。 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像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撑不住笑了。 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头地狱?"凤姐儿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 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张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却不为化布施,倒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 "贾母道:"既这么着,你老天拔地的跑什么,就带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岂不省事? "张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八十多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也健朗;二则外面的人多,气味难闻,况是个暑热天,哥儿受不惯,倘或哥儿受了腌臜气味,倒值多了。 "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那张道士兢兢业业的用蟒袱子垫着,捧了出去。 这里贾母与众人各处游玩了一回,方去上楼。只见贾珍回说:"张爷爷送了玉来了。 "刚说着,只见张道士捧了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可罕,都没什么敬贺之物,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 哥儿便不希罕,只留着在房里顽耍赏人罢。"贾母听说,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也有玉玦,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贯,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 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是那里来的!何必这样,这断不收的。 "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心,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留下,岂不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像是门下出身了。 "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大了。宝玉笑道:"老太太,张爷爷既这么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们捧了这个,跟我出去散给穷人罢。 "贾母笑道:"这倒说得是。"张道士又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希奇,到底也是几件器皿。 若给了乞丐,一则与他们无益,二则反倒遭塌了这些东西。要舍穷人,何不就散钱与他们。 "宝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间拿钱施舍罢了。"说毕,张道士方退出。 这里贾母与众人上了楼。贾母在正面楼上坐了,凤姐等占了东楼,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 贾珍一时来回:"神前拈了戏,头一本。"贾母问"是什么故事? "贾珍道:"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贾母笑道:"这倒是第二本上? 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 "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珍退了下来,至外边预备着申表、焚钱粮、开戏,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自己将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 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翻弄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象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戴着这么一个。 "宝钗笑道:"史大meimei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原来是云儿有这个。 "宝玉道:"她这么往我们家,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jiejie有心,不管什么她都记得。 "林黛玉冷笑道:"她在别的上,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戴的东西上越发留心。 "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 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 只见众人都倒不大理论,惟有林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不觉心里不好意思起来,又掏了出来,向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倒好玩,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戴。 "林黛玉将头一扭,说道:"我不希罕。"宝玉笑道:"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着。 "说着又揣了起来。刚要说话,只见贾珍、贾蓉的妻子婆媳两个来了,彼此见过,贾母方说:"你们又来做什么? 我不过没事来逛逛。"一句话没说了,只见人报:"冯将军家有人来了。 "原来冯紫英家听见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备了猪羊、香烛、茶银之类的东西送了来。 凤姐儿听见了,忙赶过正楼来,拍手笑道:"嗳呀!我就不防这个。只说咱们娘儿们来闲逛逛,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的来送礼。 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得预备赏封儿。"刚说了,只见冯家的两个管家娘子上楼来了。 冯家的两个未去,接着赵侍郎也有礼来了。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 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逛逛,就想不到这礼上没的惊动了人。 "因此虽看戏,至下午便回来了,次日便懒怠去。凤姐又说:"打墙也是动土,已经惊动了人家,今儿乐得还去逛逛。 "那贾母因昨日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来,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不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二则林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贾母便执意不去了。 凤姐儿见不去,自己带了人去,也不在话下。且说宝玉因见林黛玉又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去吃,不时来问。 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 "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黛玉如此说,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她也奚落起我来。 "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黛玉说了这话,倒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道:"我白认得了你。 罢了,罢了!"林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我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呢! "宝玉听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 "黛玉一时解不过这话来。宝玉又道:"昨儿我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准我一句。 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话来。 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颤颤兢兢的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 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来煞性子。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 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 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 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 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噎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了你,你竟心里没我。 "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 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 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里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 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就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 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你是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 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如今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 那宝玉又听见她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来,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子,我砸了你完事! "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没动。宝玉见没摔碎,便回身找东西来砸,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 你又摔砸那哑吧对象。有砸它的,不如来砸我!"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都忙来解劝。 后来见宝玉下死力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得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 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 "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眉眼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meimei拌嘴,不犯着砸它。 倘或砸坏了,叫她心里脸上怎么过得去!"林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 心里一烦恼,方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 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块手帕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 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些。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了吐出来。 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得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不如一紫鹃。 又见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 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她较证,这会子她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她。 心里想着,也由不得滴下泪来。袭人见他两个哭,由不得守着宝玉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待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曲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林黛玉。 不如大家一哭,就丢开手了,因此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自哭各自的,也由不得伤心起来,也拿手帕子擦泪。 四个人都无言对泣。一时,袭人勉强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 "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就剪。袭人、紫鹃刚要夺时,已经剪了好几段。 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希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 "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宝玉向林黛玉道:"你只管剪,我横竖不戴它也没什么。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倘或连累了她们,便一齐往前头回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干连了她们。 那贾母、王夫人见她们忙忙的作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大祸,一齐进园来瞧他兄妹。 袭人急得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 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服侍? 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了!"因此,将她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话,只得听着。 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复。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来请贾府诸人。 宝玉因得罪了林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彩的,哪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 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道:"他是好吃酒看戏的,今日反不去往他家,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 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剪了那玉上的穗子。 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戴。"因而心中十分后悔。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了气,只说趁今儿那边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 老人家急得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哪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cao心。 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 "自己抱怨着也哭了。这话传入宝、林二人耳内,原来他二人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泪下。 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袭人因劝宝玉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小厮们和他们的姊妹拌嘴,或是两口子分争,你听见了,还骂小厮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子们的心肠。 今儿你也这么着了。明儿初五,大节下,你们两个再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一定弄得大家不安生。 依我劝,你正经下个气,陪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样,这么也好,那么也好。 "那宝玉听了,不知依与不依,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话说林黛玉与宝玉角口后,也自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所失。 紫鹃度其意,乃劝道:"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 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黛玉啐道:"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 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好好的,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 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 "林黛玉正欲答话,只听院外叫门。紫鹃听了一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音,想必是来赔不是来了。 "黛玉听了道:"不许开门!"紫鹃道:"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 "口里说着,便出去开门,果然是宝玉。一面让他进来,一面笑道:"我只当宝二爷再不上我们这门了,谁知这会子又来了。 "宝玉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便死了,魂也要来一日两三遭。 "又问道:"大好了?"紫鹃道:"身上倒好了些,只是心里的气不大好。 "宝玉笑道:"我晓得有什么气。"一面说着,一面进来,只见林黛玉又在床上哭。 那林黛玉本不曾哭,听见宝玉来了,由不得伤了心,止不住滚下泪来。 宝玉接近床来,笑,道:"meimei身上可大好了?"黛玉只顾拭泪,并不答应。 宝玉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meimei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着,倒像是咱们又拌了嘴了。 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岂不咱们倒生分了?不如这会子,你要打要骂,凭着你怎着罢,可只是别不理我。 "说着,又把"好meimei"叫了几十声。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宝玉的,这会子见宝玉说:"别叫人知道他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这一句话,又可见得比别人原亲近,因又撑不住哭道:"你也不来用哄我。 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了,二爷也全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哪里去呢? "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 "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闻此言,登时将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 你家倒有几个亲jiejie、亲meimei呢,明儿都死了,你有几个身子去作和尚? 明儿我倒把这话告诉人去评评。"宝玉自知这话说得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上红胀起来,低着头不敢则一声。 幸而屋里没人。黛玉两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得一声儿也说不出来。 见宝玉憋得脸上紫胀,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牙说道:"你这......"刚说了两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手帕子来擦眼泪。 宝玉心里原有无限心事,又兼说错了话,正自后悔;又见黛玉戳他一下,要说又说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滚下泪来。 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擦。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了,见他穿著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上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自泣。 宝玉见她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又挨近前些,伸手搀了林黛玉一只手笑道:"我的五脏都碎了,你还只是哭。 走罢,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黛玉将手一摔道:"谁同你拉拉扯扯的。 一天大似一天,还是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道理也不知道--。"一句没说完,只听喊道:"好了! "宝、林二个不防,都唬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凤姐了进来,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 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 也没见你们两个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 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呢!还不跟我走,到老太太跟前去,叫老人家也放些心。 "说着拉了黛玉就走。黛玉回头叫丫头们,一个也没有。凤姐道:"又叫她们作什么? 有我服侍你呢。"一面说,一面拉了就走。宝玉在后面跟着出了园门。 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合。 及至我到那里要说合,谁知两个人倒在一处对赔不是了。对笑对诉,倒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合。 "说得满屋里都笑起来。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林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 宝玉没甚说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得磕去。 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懒,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儿恼了,jiejie替我分辨分辨。 "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日日在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 "宝玉又笑道:"jiejie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jiejie怎么不看戏去? "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得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 "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jiejie比杨妃,原也体丰怯热。 "宝钗听说,不由得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 "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 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她道:"你要仔细!我和你玩过?你再疑我。 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她们去。"说得靛儿跑了。 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 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取个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她便改口笑道:"宝jiejie,你听了两出什么戏? "宝钗因见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她的心愿,忽又见问她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 "宝玉便笑道:"jiejie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 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宝钗笑道:"原来这叫做! 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 "一句话未说完,宝玉、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 凤姐儿于这些上虽不通达,但见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着问人道:"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 "众人不解其意,便说道:"没有吃生姜。"风姐儿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 "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过了。宝钗再欲说话,见宝玉十分惭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 别人总未解得他四个人的言语,因此付之流水。一时宝钗、凤姐儿去了,黛玉笑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 谁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说呢!"宝玉正因宝钗多了心,自己没趣,又见黛玉来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 待要说两句,又恐黛玉多心,说不得忍着气,无精打彩一直出来了。谁知目今盛暑之时,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 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儿的院落。到她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 知道凤姐儿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内。 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拿着针线,都打盹儿呢。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 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她耳上戴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 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得这么着?"金钏儿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 宝玉见了她,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 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 "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 ‘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 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 "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着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 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 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jiejie去!"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 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 "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 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儿的媳妇来领了下去。 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了,不在话下。且说宝玉见王夫人醒来了,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 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 宝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架下那边有人。如今五月之际,那蔷薇正是花叶茂盛之时,宝玉便悄悄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 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不但不为新特,且更可厌了。 "想毕便要叫那女孩子说:"你不用跟着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儿,倒像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之内的,却辨不出她是生、旦、净、丑哪一个角色来。 宝玉忙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两次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钗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她们,越发没意思了。 "一面想,一面又恨认不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 宝玉早又不忍弃她而去,只管痴看。只见她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 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 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她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 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恐忘,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 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 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十个"蔷"。 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么个形景。 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她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哪里还搁得住熬煎。 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 宝玉看着那女孩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时下雨。 她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 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她不要写了,下大雨了。 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jiejie提醒了我! 难道jiejie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 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玩耍。 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等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大雨阻住。 大家把沟堵了,水积在院内,把些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玩耍,将院门关了。 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宝玉见关着门,便以手扣门,里面诸人只顾笑,哪里听得见。 叫了半日,拍得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估量着宝玉这会子再不回来的。 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去。"宝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 "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让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要不可开,叫他淋着去。 "说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得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可笑,忙开了门,笑得弯着腰拍手道:"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 哪里知道爷回来了。"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踢在肋上。 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索性拿我取笑儿了! "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 踢在哪里了?"袭人从来不曾受过一句大话的,今忽见宝玉生气踢她一下,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 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 还不换衣裳去!"宝玉一面进房来解衣,一面笑道:"我长了这么大,今日是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就偏遇见了你! "袭人一面忍痛换衣,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该从我起。 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儿顺了手,也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才刚也不是安心。 "袭人道:"谁说是安心了!素日开门关门,都是那起小丫头子们的事。 她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得人牙痒痒,她们也没个怕惧儿。你原当是她们,踢一下子,唬唬她们也好。 才刚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说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 袭人只觉肋下疼得心里发闹,晚饭也不曾好生吃。至晚间洗澡时,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一块,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 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中哼出。宝玉虽说不是安心,因见袭人懒懒的,也睡不安稳。 忽夜间听得"嗳哟"之声,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来,悄悄的秉灯来照。 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睁开眼见了宝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么? "宝玉道:"你梦里‘嗳哟‘,必定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罢。 "宝玉听说,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了! "袭人见了,也就心冷了半截。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 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 "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 宝玉见她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因问道:"你心里觉得怎么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的,觉怎么呢。 "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来。袭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打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 分明人不知道,倒闹得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 人不知鬼不觉的可不好?"宝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案上斟了茶来,给袭人漱了口。 袭人知道宝玉心内是不安稳的,待要不叫他服侍,他又必不依;二则定要惊动别人,不如由他去罢,因此只在榻上由宝玉去服侍。 一交五更,宝玉也顾不得梳洗,忙穿衣出来,便往王济仁来,亲自确问。 王济仁问其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名字,怎么服,怎么敷。 宝玉记了,回园依方调治。不在话下。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 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便知是昨儿的原故。 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彩,也只当是昨日金钏儿之事,他不好意思的,索性不理他。 林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懒懒的。 凤姐儿昨日晚间王夫人就告诉了她宝玉、金钏儿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连见了宝玉尚未挽回,自己如何敢说笑呢,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更觉淡淡的。 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想的也有个道理,她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 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故此人以为喜之时,她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 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林黛玉倒不觉得怎么,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 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 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 "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寻我的不是。 要踢要打凭爷处治就是了。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 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得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 "晴雯听了冷笑道:"jiejie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的,我们原没服侍过。 因为你服侍得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服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 "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得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meimei,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 "晴雯听她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她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醋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我替你们害臊了! 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 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袭人羞得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道:"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她! "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她一个胡涂人,你和他分争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 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晴雯又冷笑道:"我原是胡涂人,哪里配和我说话呢! "袭人听说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们吵得万人知道。 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 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 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晴雯听见这话,不觉又伤起心来,含泪说道:"我为什么出去? 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去,也不能够。"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么个吵闹? 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