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伤心离去
一天何如?"一面说,一面来至他书房里。 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 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才停当归坐。 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 "宝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穿等类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或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了。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得着实好。 上面还有许多的字,我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真真好得了不得! "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哪里有个‘庚黄‘? "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 "薛蟠道:"怎么看不真!"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字罢? 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 薛蟠只觉没意思,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 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 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 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 "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 "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 "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 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宝玉道:"几时的话? "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 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 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 "薛蟠、宝玉众人哪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 你我这些年,哪一回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 "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 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得也不尽兴。 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说着执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得人热剌剌的丢不下。 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 "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她说了。 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 "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正说着,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 "宝玉笑道:"jiejie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空,叫他留着请人送人罢。 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 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 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 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 "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 "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她们彼此玩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她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了,所以不开门。 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 "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她,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 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 "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 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必定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 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 "越想越伤感,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 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因有一首诗道: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哪一个出来。 且看下回。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话说林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出来。 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他倒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 自觉无味,便转身回来,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紫鹃、雪雁素日知道她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便常常的自泪自干的。 先时还解劝,怕她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屈,用话来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也都不理论了。 所以也没人理,由她去闷坐,只管睡觉去了。那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三更多天,方才睡了。 一宿无话。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 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 每一颗树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飖,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大姐、香菱与众丫鬟们在园内玩耍,独不见林黛玉。 迎春因说道:"林meimei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我去闹了她来。 "说着便丢下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见宝钗问了好,说了一回闲话。 宝钗回身指道:"她们都在那里呢,你们找去罢。我叫林姑娘去就来。 "说着便往潇湘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一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一处长大,他二人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 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倒是回来的妙。 想毕,抽身回来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的迎风翩跹,十分有趣。 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 倒引得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的滴翠亭,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也无心扑了。 刚欲回来,只听亭子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周围都是雕镂隔子糊着纸。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 "又有一人道:"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说道:"你拿了什么谢我呢? 难道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 "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们的东西,自然该还的。 叫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 "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就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 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 "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隔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玩话呢。 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得见,就别说了。"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jianyin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 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她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儿,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 她素昔眼空心大,最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今儿我听了她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 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 "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 宝钗反向她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 "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她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 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又是钻在那山子洞里去。 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她二人是怎么样。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 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道:"这可怎么样呢? "坠儿道:"便是听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 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她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怎么样呢? "二人正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待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掩住这话,且和她们玩笑。 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红玉,红玉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跟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作什么? "凤姐打量了一打量,见她生得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因说道:"我的丫头今儿没跟进来。 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可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得齐全不齐全? "红玉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罢了。 "凤姐笑道:"你是哪房里的?我使你出去,他回来找你,我好替你答应。 "红玉道:"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来是宝玉房里的,怪道呢。 也罢了,等他问,我替你说。你到我家,告诉你平jiejie: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二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 再里头屋里床上间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给我。"红玉听说,撤身去了。 回来只见凤姐不在这山坡子了。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便赶上来问道:"jiejie不知道二奶奶往哪里去了? "司棋道:"没理论。"红玉听了,又往四下里看,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 红玉便走来陪笑问道:"姑娘们可看见二奶奶没有?"探春道:"往大奶奶院里找去。 "红玉听了,才往稻香村来,顶头只见晴雯、绮霰、碧痕、紫绡、麝月、待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 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爖,就在外头逛。 "红玉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再浇罢。我喂雀儿的时侯,jiejie还睡觉呢。 "碧痕道:"茶炉子呢?"红玉道:"今儿不该我爖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 "绮霰道:"你听听她的嘴!你们别说了,让她逛去罢。"红玉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 二奶奶才使唤我说话取东西去的。"说着将荷包举给她们看,方没言语了,大家分路走开。 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她兴得这样! 这一遭儿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的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 "一面说着去了。这里红玉听说,也不便分证,只得忍着气来找凤姐,到了李氏房中,果见凤姐在那里和李氏说话儿呢。 红玉便上来回道:"平jiejie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起来了,才张材家的来讨,当面称了给她拿去了。 "说着将荷包递了上去,又道:"平jiejie叫回奶奶说: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的。 平jiejie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她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 "红玉道:"平jiejie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 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 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话未说完,李氏道:"嗳哟哟!这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 "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着又向红玉笑道:"好孩子,倒难为你说得齐全。 别像她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人之外,我就怕和她们说话。 她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咬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急得我冒火。 先时我们平儿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她: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 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李宫裁笑道:"都像你泼皮破落户才好。"凤姐又道:"这个丫头就好。 方才说话虽不多,听那口声就简断。"说着又向红玉笑道:"你明儿服侍我去罢。 我认你作女儿,我再调理调理,你就出息了。"红玉听了,扑哧一笑。 凤姐道:"你怎么笑?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作你的妈了?你别做春梦呢! 你打听打听,这些人都比你大的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呢!"红玉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了。 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凤姐道:"谁是你妈?"李宫裁笑道:"你原来不认得她? 她是林之孝之女。"凤姐听了,十分诧异,因笑问道:"哦!原来是他的丫头! "又笑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双天聋地哑。 哪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岁了?"红玉道:"十七了。 "又问名字,红玉道:"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叫红儿了。 "凤姐听了,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得很!得了玉的便宜似的,你也玉,我也玉。 "因说道:"既这么着,上月我还和她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的挑两个丫头我使‘,她一般的答应着。 她饶不挑,倒把她这女孩子送了别处去。难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 她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怨得她妈!"凤姐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叫这丫头跟我去。 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 "刚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便辞了李宫裁去了。红玉回怡红院去,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林黛玉因夜间失寐,次日起迟了,闻得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恐人笑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 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笑道:"好meimei,昨儿可告我不曾? 教我悬了一夜心。"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一面说一面仍往外走。宝玉见她这样,还认作是昨日中晌的事,哪知晚间的这段公案,还打恭作揖的。 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个光景来,不像是为昨日的事;但只昨日我回来得晚了,又没有见她,再没有冲撞了她的去处了。 一面想,一面走,又由不得随后面追了来。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见黛玉来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 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宝哥哥,身上好?整整三天没见了。"宝玉笑道:"meimei身上好? 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探春道:"宝哥哥,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 "宝玉听说,便跟了她,来到一棵石榴树下。探春因说道:"这几天老爷可叫你没有? "宝玉道:"没有叫。"探春说:"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的。 "宝玉笑道:"那想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的。"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 你还拿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侯,或是好字画书籍、卷册,好轻巧玩意儿,给我带些来。 "宝玉道:"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廊小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左不过是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 "探春道:"谁要那些!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条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子,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 我喜欢得什么似的,谁知她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 这不值什么,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两车来。"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 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我还像上回的鞋做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如何呢? "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来了:那一回我穿著,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做的。 我哪里敢提‘三meimei‘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是舅母给的。 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 ‘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得抱怨得了不得:‘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见,且作这些东西! ‘"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你说这话胡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做鞋的人么? 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 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有事,做一双半双的,爱给哪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 谁敢管我不成!这也她气的?"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她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 "探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胡涂了!她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 她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兄弟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 论理我不该说她,但她忒昏愦得不像了!还有笑话儿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玩的东西。 过了两天,她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她就抱怨起我来,说我攒了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 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屋里去了。"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说完了,来罢。 显见得是哥哥meimei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 "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便知她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她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 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她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 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她。"说着,只见宝钗约着她们往外头去。宝玉道:"我就来。 "说毕,等她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柳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 ,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得好不伤感。 宝玉心中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曲,跑到这个地方来哭。 "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她哭道是: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宝玉听了,不觉痴倒。要知端详,且看下回。 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 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 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是黛玉之声,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 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 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那黛玉正自悲伤,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 "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林黛玉看见,便道:"啐!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长叹了一声,自己抽身便走了。 这里宝玉悲恸了一回,见黛玉去了,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往怡红院来。 可巧看见林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后撂开手。 "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撂开手",这话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说道:"有一句话,请说来。 "宝玉笑道:"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黛玉听说,回头就走。宝玉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林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 "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玩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 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 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 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jiejie、凤jiejie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 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 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cao了这个心,弄得我有冤无处诉! "说着,不觉滴下眼泪来。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 宝玉见她这般形景,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meimei跟前有错处。 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 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是。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说道:"你既这么说,昨儿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 "宝玉诧异道:"这话从哪里说起?我要是这么样,立刻就死了!"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 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 就是宝jiejie坐了一坐,就出来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怠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 "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她们就好了。 "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 "说着抿着嘴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二人正说话,只见丫头来请吃饭,遂都往前头来了。 王夫人见了林黛玉,因问道:"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林黛玉道:"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 "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meimei是内症,先天生得弱,所以禁不住一点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疏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 "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她吃什么人参养荣丸。 "王夫人道:"不是。"宝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麦味地黄丸。 "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宝玉扎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 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说得满屋里人都笑了。宝钗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 "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胡涂了。"宝玉道:"太太倒不胡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胡涂了。 "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宝玉笑道:"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的。 "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儿,明日就叫人买些来。"宝玉笑道:"这些都是不中用的。 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meimei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 "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笑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 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还不够,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都不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 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 太太不信,只问宝jiejie。"宝钗听说,笑着摇手儿说:"我不知道,也没听见。 你别叫姨娘问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 "宝玉站在当地,听见如此说,一回身把手一拍,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呢,倒说我撒谎。 "说着一回身,只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用手指在脸上画着羞他。 凤姐因在里间屋里看着人放桌子,听如此说,便走来笑道:"宝兄弟不是撒谎,这倒是有的。 上日薛大哥亲自和我来寻珍珠,我问他作什么,他说是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罢了,如今那里知道这么费事。 我问他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的方子,说了多少药,我也没工夫听。他说:"不然我也买几颗珍珠了,只是定要头上带过的,所以来和你寻。 "他说:"meimei,若没散的,花儿上也得,掐下来,过后儿我拣好的再给meimei穿了来。 "我没法儿,把两枝珠花儿现拆了给他。还要了一块三尺大红上用库纱去,乳钵乳了隔面子呢。 "凤姐说一句,那宝玉念一句佛,说:"太阳在屋里呢!"凤姐说完了,宝玉又道:"太太想,这不过是将就呢。 正经按那方子,这珍珠宝石定要在古坟里的,有那古时富贵人家装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 如今哪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所以只要活人戴过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道:"阿弥陀佛,不当家花花的! 就是坟里有这个,人家死了几百年,如今翻尸盗骨的,作了药也不灵! "宝玉向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jiejie也跟着我撒谎不成? "脸望着黛玉说,却拿眼睛瞟着宝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jiejie不替他圆谎,他直问着我。 "王夫人也道:"宝玉很会欺负你meimei。"宝玉笑道:"太太不知道原故。 宝jiejie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哥的事,她就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 林meimei才在背后羞我,打量是我撒谎呢。"说着,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黛玉吃饭。 林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那丫头说:"等着宝玉一块儿走。 "林黛玉道:"他不吃饭了,咱们走。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 "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道:"我也跟着吃斋。 "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先跑到炕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宝钗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罢。 "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她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 "宝玉道:"理她呢,过一会子就好了。"一时吃过饭,宝玉一则怕贾母记挂,二则也记挂着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 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 "宝钗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林meimei去罢,叫他在这里胡羼些什么。 "宝玉吃了茶,便出来,直往西院走。可巧走到凤姐儿院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 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正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宝玉只得跟了进来。 到了房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 "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账,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 "宝玉听说,只得写了,凤姐收起来,笑道:"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你依不依? 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我和你说说,要叫了来使唤,也总没说得,今儿见你,才想起来。 "宝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得很,jiejie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 "凤姐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带她去了。"宝玉道:"只管带去。 "说着便要走。凤姐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说。"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我回来罢。 "说着,便来至贾母这边,已经都吃完饭了。贾母因问他:"跟着你母亲吃了什么好的了? "宝玉笑道:"也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因问:"林meimei在哪里? "贾母道:"里头屋里呢。"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 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 "黛玉并不理,只管裁她的。有一个丫头道:"这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它一熨。 "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它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听了,只是纳闷。 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会话。宝钗也进来问:"林meimei作什么呢? "见黛玉裁剪,因笑道:"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 "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 "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宝玉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你抹骨牌去罢。 "宝钗听说,便笑道:"我是为抹骨牌才来的?"说着便走了。林黛玉道:"你倒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 "说着又裁。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还陪笑说道:"你也去逛逛再裁不迟。 "黛玉总不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裁,也不管二爷的事! "宝玉听了,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你呢"。宝玉听了,忙撤身出来。 黛玉向外头说道:"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宝玉出来到外头,只见茗烟说道:"冯大爷家请。 "宝玉听了,知道是昨日的话,便说要衣裳去,自己便往书房里来。茗烟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只见出来个老婆子,茗烟上去说道:"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你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 "那婆子道:"你娘的屄!倒好,宝二爷如今在园子里住着,跟他的人都在园子里,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 "茗烟听了笑道:"骂得是,我也胡涂了。"说着一径往东边二门前来。 可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茗烟将原故说了。小厮跑了进去,半日才抱了一个包袱出来,递与茗烟。 回到书房里,宝玉换了,命人备马,只带着茗烟、锄药、双瑞、双寿四个小厮,一径来到冯紫英家门口。 有人报与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只见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并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 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宝玉擎茶,笑道:"前儿所言幸与不幸之事,我昼悬夜想,今日一闻呼唤即至。 "冯紫英笑道:"你们令姑表兄弟倒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一饮,恐又推托,故说下这句话。 今日一邀即至,谁知都信真了。"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 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觉忘了情,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唱个我听,我吃一坛如何? "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 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縻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唱毕笑道:"你喝一坛子罢了。"薛蟠听说,笑道:"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 "宝玉笑道:"听我说来,如此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 "冯紫英、蒋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干,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都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 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成语。 "薛蟠未等说完,先站起来,拦住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捉弄我呢! "云儿便站起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吃酒呢,难道连我也不如! 我回来还说呢。说是了,罢;不是了,不过罚上几杯,哪里就醉死了! 你如今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给人斟酒不成?"众人都拍手道妙! 薛蟠听说,无法可治,只得坐了,听宝玉先说,宝玉便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众人听了都道:"说得有理。"薛蟠独扬着脸摇头说:"不好,该罚! "众人问道:"如何该罚?"薛蟠道:"他说的我通不懂,怎么不该罚? "云儿便拧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罢。回来说不出,才是该罚呢。 "于是拿琵琶,听宝玉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拋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独薛蟠说无板。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 "完了令。下该冯紫英。听冯紫英说道: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 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说毕,端起酒来唱道: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 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声茅店月。 "令完,下该云儿。云儿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薛蟠叹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呢,你怕什么! "众人都道:"别混她,别混她!"云儿又道:女儿愁,mama打骂何时休! 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众人都道:"再多言者罚酒十杯。 "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说了。"云儿又道: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 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说完便唱道:荳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 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rou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令完了,下该薛蟠。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 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薛蟠登时急得眼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女儿悲......"又咳嗽了两声,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她怎么不伤心呢? "众人笑得弯腰,说道:"你说得很是,快说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 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众人呵呵笑道:"该罚,该罚! 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说着便要筛酒。宝玉笑道:"押韵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 "众人听说,方才罢了。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 "薛蟠道:"胡说!当真的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 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薛蟠又道:女儿乐,一根jiba往里戳。 众人听了,都回头道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 众人都怔了,说道:"这是个什么曲儿?"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 众人都道:"罢,罢,罢!"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 你们要懒待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众人都道:"免了罢,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 "于是蒋玉菡说道: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 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说毕,唱道: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 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唱毕,饮了门杯。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可巧只记得这句,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 "说毕,便饮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众人倒都依了,完令。 薛蟠又跳了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并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 "蒋玉菡怔了,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来。 "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 "说着,指着宝玉。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说道:"薛大哥,你该罚多少? "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犹问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 蒋玉菡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少刻,宝玉出席外解手,蒋玉菡便随了出来。 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这里来。 还有一句话借问,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哪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 "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 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 "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也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 "说着,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来的,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 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给我系着。 "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 二人方束好,只见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见薛蟠跳了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吃,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 快拿出来我瞧瞧!"二人都道:"没有什么。"薛蟠那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 于是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宝玉回至园中,宽衣吃茶。袭人见扇子上的坠儿没了,便问他:"往那里去了? "宝玉道:"马上丢了。"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袭人便猜了八九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 "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 "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 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再要说上几句,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明起来,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你瞧瞧裤子上。 "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便知是宝玉夜间换了,忙一顿把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 "宝玉见她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袭人无法,只得系上。过后,宝玉出去,终久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里,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 宝玉并不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袭人便回说道:"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 她原要等你来的,我想什么要紧,我就作了主,打发她去了。"宝玉道:"很是。 我已知道了,不必等我罢了。"袭人又道:"昨儿贵妃差了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 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 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说着命小丫头来,将昨日的所赐之物取了出来,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 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道:"别人的也都是这么个?"袭人道:"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 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 大奶奶、二奶奶她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 "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jiejie的同我一样? 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怎么就错了! 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来着,我去拿了来了。老太太说,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 "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说着便叫:"紫绡,来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 "紫绡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 "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只见林黛玉顶头来了。 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