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魁选之日(4k)
暗闻歌吹声,知是惟扬路。 一夜雅兴,天上圆月从东边柳梢逛到西边城楼,看遍繁华,终于枕于西山。仿佛那微醺酒客,半倚在红楼门前,微眯醉眼,借着余光打量那看不倦的十里春风。 与月亮较了一夜劲的雨,见斗了三百回合的老对手拍拍屁股一顺溜了,也没了兴致,最后撒了一盆,便草草敷衍了事。 白鹭酒楼的惟扬材士也押着一帮子人,踏上了回程的路。 酒楼中就剩些没人看上眼、问不出油水的草头百姓被扔在原地。 说书先生正是其一。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书先生此刻思如泉涌,感觉一部荡气回肠的三侠五义,就在肚中大肠包小肠地包着,只是欠缺某个点。 说书先生看看天上,又看看离去的惟扬材士,突然想到什么,嘴里又赶紧嘟哝一遍,而后一拍大腿,喊着:“有了!有了!” 旁边的人吓了一跳,冲着说书先生不满道:“什么有了有了?好好的一顿酒都泡汤了。” 说书先生只顾着自拍双手,笑着说:“有了!有了!那崔府二公子崔桓,正适合写进书里。” “你怕是有毛病吧,和我讲这些干屁吃?” “你不知道今天那剑客是谁?可我认得!这立意好,能火,能火啊!” “你怕不是刚刚吓尿了,还是失心疯了。完全不是好嘛?”旁人急着要远离是非之地,埋汰几句,匆匆走了。 就留下说书先生一人,还在原地陶醉。 风波一定,闻着味的商贩们又把摊位摆满了胭脂路。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正巧雨也停了,生意还能再往上翻一番。 这雨一停,还别有一番好戏。 “你个挨千刀的,大半夜干什么来了?还不回家?”身着襦衫穿着褶裙的女子,揪着耳朵把一个嘿嘿傻乐的糙脸汉子从酒肆里拖了出来。 “不要,你……泥奏凯,俺不回去,俺要喝酒!咱说好的嘛!”汉子含糊不清地说道,抱着酒肆的门柱不肯撒手。 “喝喝喝!醉成这样了还喝!还不跟我回去!老娘还不信了!”女人脱下披着的半臂罩衣,挽起袖子,可还是死活拖不动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汉子。 酒肆内街道上的人纷纷侧目,趺坐在席上的下等歌姬们,带着黄腔的调子里也捎上了些许笑意。汉子见状嘴角又咧开到了嘴根,嘿嘿直乐。 女子脸色羞红,又无奈又气愤,只好到汉子耳鬓厮磨了几句。那汉子忽然眼睛一亮,直说到我醉了我醉了该回去困觉了,就搂着女子一步三晃地走了。 这样的情形,在这个夜晚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有温和的,有粗鲁的。有初成家头回被抓的,有老惯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客人们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也不想想下一个倒霉蛋会不会轮到自己。 更是有人即兴吟诗一首: “广陵空壮观,天堑净波澜。 醉客回桡去,吴歌且自欢。”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叫好。 今夜似乎理所应当就是如此。 如此今夜似乎就是理所应当。 不论儒林子弟还是市井流氓,不论瓦泥匠还是田舍郎,都不分贵贱高低地坐在一起,插科打诨,互相捧哏。 举目便是青楼画阁,绣户珠帘;侧首就是柳陌花衢,茶坊酒肆。名目相次,各有观赏。 八月十六,广陵江两岸,买卖昼夜不绝。 夜交三四鼓,街上游人才渐渐稀疏;但也只是凑热闹的庄稼汉被婆娘逮回了家里,小商小贩也趁此机会稍作歇息,或是解决下三急小眯一会儿,或是抓紧备货补货。真正腰囊鼓鼓的款爷们依旧在楼里坐着,喝茶听曲,磋商论事,就等着晚上正戏上演。 五鼓钟鸣,朝马桴动,趁卖早市者,复起开张。紧锣密鼓,争分夺秒。说书人讲完晚班,顾不得喝一口茶吃些点心果腹,就赶着讲起了醒早。 坊巷市井,买卖并朴,酒楼歌唱。新声巧笑,按管调弦,又与前夜无异。 垂髫童子们也纷纷跑上街来,揪准一个软柿子不放手,围着某个卖零嘴卖点心的流动商贩,蹦跳捣乱,伸手讨要。 花街之上,行人各色,雕车竞驻,宝马争驰。 崔桓本应该也是其中的一员。在他多年的努力摆烂之下,不久前终于在崔家人恨子不成龙的眼神中,被崔老爷子亲自宣布武道无望,那就做个混吃等死的闲人好了。崔桓顿时悲痛地笑出了声,当夜就耐不住感伤,不得已纳了一房美妾来抒发无处宣泄的情绪。 崔桓此人,外表怪丑萌的,就好像是一块顶级的五花rou,生得白胖,却不肥硕臃肿,不出彩的五官也机缘巧合显得有几分憨态可爱。 本以为可以成为一代浪里白条,可惜时运不济,崔桓的大名被写进了十里春风的黑名单,他只能召集一帮马屁精,在白鹭酒楼同美好隔江相望。如今更是流年不利,堂堂崔家二公子,竟然只能在惟扬材士的待审室里上演铁窗泪。 “来人呐,来人呐,冤枉啊,我是大大的良民啊!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啊!我祖父为陛下流过血,我祖父为陛下立过功!” 这时,谭道人背着手走入待审室内。崔桓立马眼巴巴地望着前者。 “公子莫急,今日情况特殊,只能照此流程走一走。现在老道就放公子出来,请公子去偏厅喝茶。” 崔桓闻言,却突然一把攥紧谭道人刚刚拿起的铁锁,一番拉扯后将锁拉回原处,默默走到牢房深处,面向墙角抱膝坐下。 开玩笑,前一个被惟扬材士请去喝茶的,比过年府上宰的猪叫得还惨。我可不是猪,去不得,去不得。就算我真是猪,那也没到出rou的时候,慢点杀,慢点杀。 半刻钟后,崔桓不太自在地坐在一个蒲团上,面前的茶杯热气腾腾,相对只有谭道人一人。 谭道人虽说是惟扬材士里同崔家关系亲热的代表。此前与崔家来往,算得上殷勤至极,但崔桓依然莫名不喜谭道人。 “崔公子尽管放心,此处是老道平时参道悟经之所,不会有人打扰。到了时辰,崔府自会来人领公子回去。” 崔桓点点头,试探着问道:“我那两个护卫呢,没事吧。” “他们身体无恙,此前只是被那歹徒击晕罢了。不过他俩得代替公子回答几个问题,复述现场。公子无需担忧。但按照惯例,老道必须搜一下公子的身。” 崔桓闻言警惕地抱住胸口,接着试探着开口:“我自己来……可以吗?” “公子自便。”谭道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崔桓开始一样一样地往外掏东西,同时小心翼翼地留意着谭道人的脸色。 “这是钱庄的银票,一共八百两。这是十个大貔貅。这里是一些散钱。” 虞国实行钱本位,银价在八百至一千五百间波动,多数时期一般稳定在一千到一千二中间。 大貔貅,官名貔貅重宝,又叫天禄钱、大貔貅,是一种直二千的宝钱。 除此之外,虞国还流通直五百的金蟾通宝,又称小貔貅;仅用于官市的直百钱;定价直百实际价值不低于五千的文信花钱,也叫作君子钱、孔方兄;以及价值最低的别名鬼脸钱的蚁贝。 而一枚鬼脸钱,大致相当于地球二〇二二年两元五角的购买力。 谭道人脸色不变,示意崔桓继续。 崔桓于是接着拿出各色玩意,什么翠琅玕、金雪柳、彩黑玉勺、八锦腰带等等,珠光宝气,琳琅满目,价值超过千银。 介绍完了这些,崔桓又指着穿在身上衣服的玄机,说起翠贴莲蓬,金销藕叶……一时间滔滔不绝。 “住嘴!” 崔桓仿佛一只突然被卡住喉咙的鸡,一口气没捋顺差点背过去。不知是真的岔气,还是借此掩饰心惊,崔桓拍拍胸口问道: “道长,怎……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说,崔公子不必如此紧张,只需要对身上可能伤人的物件略作介绍即可。”谭道人深吸一口气,和颜悦色道。 “好,好的。” 崔桓摸索一番,依序拿出了四样东西。 第一是一叠符纸,谭道人余光驻留片刻便收回了眼。 第二是两个小瓶,崔桓想了想又把其中之一收到腿边。 第三是一只两指大小的机关雀以及一个小墨瓶。 谭道人瞳孔微缩,眼中贪婪之色一闪而过。 墨家学舌雀,具有鹦鹉学舌的玄奇神通。能记录两句真言,分别拥有相当于登高境儒修“牵经引礼”的五成和八成的威力,记录第三句真言则会自动忘掉第一句,以此类推。 尽管对真言的篇幅、品阶都限制颇大,单单这只仅仅比拇指稍大的小雀,价值仍然在一千二百两白银上下,购买配套使用的特殊墨水,更是一笔不菲的持续开销。 “还有吗?” “没了没了!都在这了!”崔桓连连摆手,屁股蹭着蒲团向后慢慢退缩,忽然一咬牙,撕开缝上的袖边,摸出三粒蓝色小药丸,“宝药林的金枪不倒丸,也伤身!” 谭道人依旧笑嘻嘻地看着崔桓。 最后崔桓欲哭无泪地摘下了系在颈上的贴身玉佩,但仍然拿在手中。 “那块玉佩可否给老道看看?”谭道人眼睛死死盯着崔桓手中的玉佩,眼神热切,几乎不加掩饰。 “道长,这……不太好吧?这是祖父给我的护身佩,我也不知道上面有什么禁制。万一……” “无妨。”话音未落,谭道人不等崔桓答应,隔空一摄。 玉佩脱手飞向谭道人。 谭道人似乎早有准备,另一手握着一颗断牙,口中念念有词。 等玉佩安然落入手中,谭道人长呼一口气,面色忍不住地狂喜。 “就是它,就是它!不枉我付出那么大代价才换来情报,终于拿到了!” “其实,道长若是喜欢,送给道长……也不是不行。”崔桓见情况不对,赶紧苦着声音说道。 “你懂什么?此物落在你手中,简直是暴殄天物!就算是你祖父,恐怕也不知道其中玄机。否则哪会连占据宝库,钥匙就在手中也不开启。”谭道人再无此前客气语气,反而露出鄙夷之色。 “道长说的对,此物与道长有缘。小生恭喜道长,这就回家给道长预备贺礼!” “回家,你想去哪?” 谭道人脸色阴毒,突然一掌拍在崔桓胸口。 崔桓飞出数米,一枚破碎的护心镜掉落在地。 谭道人走到崔桓身前:“你哪也不用去了!” “老道士你等着,我做鬼也要拖你下水!太爷爷会为我报仇的!”崔桓疼得瑟缩着身子,却放弃了求饶,反而撂下一句狠话。 “今夜过后,二十年布局就将功成,到时候天下之下我何处不能去。就算是崔家老匹夫也别想找到我!至于你,相当鬼啊!早说嘛,我马上就满足你!”谭道人摊开双臂,似乎在品尝胜利的空气。 崔桓突然左脚一脚踩在谭道人脚背。 谭道人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玉佩不慎摔落。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谭道人微微皱眉,似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怎么可能?崔桓瞪大双眼。 他这招踩脚趾,百试百灵,即使是他太爷爷猝不及防中这一招,也会痛得哎呦呦叫一声,其余受害者,更是全都疼得一时半会丧失行动力。 怎么到今天就失灵了?天妒英才啊! 容不及崔桓多思索,谭道人一个巴掌抽得崔桓原地转了三圈。 见崔桓已经找不到东南西北,谭道人赶紧重新把玉佩摄入手中,突然脸色一变。 那玉佩竟然撞出了一个缺口。 “无可能,绝对不可能!”谭道人突然魔怔般笑起来,端详良久,脸色几度变幻,突然咆哮起来:“一定是别的!一定还在你身上!到底在哪里! 谭道人一把将玉佩揉为齑粉,眨眼间冲到崔桓身旁,将其倒提在空中,试图抖出点什么东西。 结果一无所获。 “崔老匹夫欺我!” 谭道人仰天长啸,怒吼连连,就连隔音法阵也荡起阵阵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