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白雾与老人

    时值仲春二月，丝雨新晴，天色碧蓝如洗，云团卷舒自在，微凉的水汽晕着青山大江，陡崖急流都显得温润起来，草色青蒙蒙地铺开，各色春花渐次盛放，是画卷一般的好时节。

    青麓山深处，两座峭崖相夹的山谷中，天光斜照，幽涧泠泠中走出一阵悠然马蹄声。

    “哎！”突兀传来一道清脆女声。

    “哎——！哎——！哎——！”一阵回音在空谷中回荡，惊落了落石一二。

    飞光牵着马走在湿滑的小路上，捂了捂耳朵，拂开道旁斜伸的枝叶，无奈地看向山涧旁一脸欢喜的风灵容，她方才蓦然大喊，听自己的回音笑得开心，此时又被山中松鼠吸引住了视线，身形一震，就要化作绶带鸟追着松鼠而去，那松鼠被这突然的变化一惊，手里抓着的松果都顾不上便往道路前面窜。

    “小鸟。”飞光刚张口喊了一声，便看那绶带鸟急急忙忙又飞了回来，嘴里叽叽喳喳地。

    “贼道人，你快看，前面不大对劲。”

    “甚么事？”

    “又是那个怪东西。”

    飞光牵着马，一走出这狭窄深谷，视野便开阔了一些，只不过这仍是另一道深谷，正中有水横流，高耸山体倾斜之下仍有着大片黑影，此时那黑影中正腾着一团浓烟似的白雾，那白雾不停地翻涌，透着一股怪异之感。

    飞光牵着马刚要走近，那马却惊得长嘶一声，高高抬起前蹄，本来在飞光身旁乖的很，现在却如何都不敢往前去，低着头偏向一边，四蹄乱踏，鼻子里还发出不安的低鸣。

    飞光安抚地拍了拍马，绶带鸟乖觉地停在他肩上。

    白雾中央是一具散发着恶臭的虎尸。

    一具残缺的虎尸。

    山林之王原本壮硕的身形此时却干瘪得只是一副骨架一般，但这具虎尸看起来非常新鲜，绝不可能呈现如此干枯之状。

    那白雾围绕着虎尸涌动着，看起来就像是——

    “啊。”绶带鸟小小惊叫了一声。

    虎尸后腿的皮毛缓慢变黑，而后消失不见。

    就像是被吃掉了一般。

    被这白雾。

    飞光抽出背后灵气剑往那白雾中一削，那白雾被切开，又缓缓地合拢恢复原状，仍在缓慢蚕食着虎尸的后腿。

    飞光提起剑，剑刃上果然沾着一团雾气，但这灵气剑本就并非实体，雾气片刻便落下，又重回本体之中。

    飞光心里泛起恶心之感。

    上一次他们在山谷入口处看到这东西，还只是小小的一团，蚕食着一只兔子。

    这白雾竟是软硬不吃，水火不侵，砍不断，烧不着。

    伸手去摸，却毫无感觉。

    但它蚕食着猎物却又是分明的。

    飞光刚想再走近白雾，却听到深谷那头传来一声苍老喊声。

    “阿嬷——”

    喊声在谷中回荡，却不似之前风灵容的搞怪之举，这喊声嘶哑而衰微，就像是一个走了很久的疲惫旅人。

    随着拖沓的脚步声，深谷那边出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阿嬷——”

    鹤发鸡皮的老人撑着一根木杖，身上穿着一件巴掌大小的碎布块拼接而成的衣物，似乎正是凡人的旧俗“百衲衣”。

    她伸着手向天，不断地呼喊着“阿嬷”前行。

    这老人年纪已逾古稀，她的阿嬷得是怎样的长寿之人？

    待到近处，那老人似是体力不支，摇晃了两下就要摔倒。

    飞光快步走向前，扶住佝偻老人。

    “老婆婆，你……”飞光刚开口便被一声惊叫打断了。

    “山君老爷，山君老爷，你来救我了！”佝偻的老人嘶声问道。

    她紧紧地抓住飞光的衣袂，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浑浊的眼中流出大股泪水，膝下一软就要跪下。

    唬得飞光赶紧把她双臂托起，飞光急道：“老婆婆，你这是作甚？我不是什么山神！”

    老人闻言泪水乍止，却猛地往后一退，摔坐在地上，动作敏捷得与年纪不相符，却明显地头晕了半晌，老人回过神来突然拿起木杖一顿乱挥，口中大喊道：“你，你是那怪物！怪物走开，走开，不要带走我！”

    这……？

    飞光赶紧去扶她，口中慌乱解释道：“在下……在下是个游方闲人，不是什么神怪！”

    老人捏了捏飞光的手臂，感到真实的躯体，先是呆愣片刻，而后低头四顾，像是崩溃了一般，跪在地上低头捂住脸大哭起来，那模样竟如同垂髫稚子一般无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母亲救救阿鸣吧！”

    “山君老爷，救救阿嬷吧！”

    老人涕泗横流，如同孩童一般在地上乱滚，用力捶着地面，抒发着心中的怒气，激动得晕了过去。

    飞光和绶带鸟面面相觑。

    ……

    一片满覆青草的山坳中，腾着漫天白雾。

    飞光在山腰止住马，交代风灵容看好那昏迷的老人。

    道人运起灵气，一脚踏入白雾边缘。

    他细细打量这雾气，抬起剑尖往那雾中一划，雾气被搅动，却没有如之前吞噬虎尸的白雾一般，粘附在剑尖上。

    他也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

    应不是同一种。

    飞光身躯上隐隐浮着一层灵气，将白雾隔绝在rou身外。

    他呼吸、行动皆自如，信步走进了山坳。

    小溪旁，一处凡间寻常可见的山中小村。

    即使被雾气遮蔽得模糊，也能看出阡陌纵横，屋舍俨然。

    此地依山傍水，本该田趣富足，现下却既无人烟，也无鸡犬之声。

    村子旁是一块块田地，正是农忙时节，田地里杂草丛生，农具倾倒。

    飞光看了眼四周，便举足进了村里。

    一路走来，道人知道，每个矮小土屋里都有人。

    很多人。

    他们都躲在屋子里，透过窗户窥探着外面。

    “笃笃——”飞光一路敲去，却没有一个人开门。

    只有死寂和屋内急促的呼吸回应着飞光。

    这情形看着颇为诡异。

    飞光在雾中走了半晌，已经确定，这就是普通的山间雾气，只是过于浓郁。

    虽然气氛怪异，但是也已经进了村，总不能打道回府吧。

    道人心中默念“来都来了”。

    于是，他尽力将声音放得亲切，站在屋舍间，硬着头皮大声道：“劳驾各位，我在附近的山里碰到了一位名叫阿鸣的老人，她是……”

    “滚出去！”

    “滚出去！”

    “滚出去！”

    突然之间，村里从死寂变得极度喧哗，所有的村民都在怒吼着同一句话——

    “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