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命运弄人
第十六章命运弄人 放完炮后,人们还是成群地聚在街道里,说着笑着,久久不肯离去,直到天上的雪花越飘越大了,才听到大人们呼唤孩子们回家的声音,热闹的街道逐渐安静下来。 有些大人因为要照顾小孩子,不得不回到自己家里去,其余因为这个特殊的节日而激动而兴奋而睡不着觉的大人们却依旧向二蛋叔家走去。在这样的夜晚,年轻人又怎肯甘于寂寞,放完炮的他们,一个没少,照旧回到东来家报道。 这回秀、春、红霞抢到了一个炕上的位置,好热的炕,舒舒服服地坐在热乎乎的炕上,心里的优越感油然而生,春得意地对着刚才和她抢热炕头的狗剩子挤眉弄眼,没抢到热炕头的狗剩子嘻嘻地笑着,又在地上去抢另一个位子。 等所有的人都落了座,有一个人才注意到,在这满屋子的红火之中少了一个人,而注意到这点的人是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就是红霞,而少了的那个人就是东来。 红霞,那个力大无比的红霞,那个会犁地的让所有人都叹为观止的红霞,她小学二年级就辍学,她也和东来一起长大,甚至她和东来呆在一起的时间比小燕和东来呆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她和他,准确地说,当然不止她和他,而是和王家村的一大群孩子们,他们一起在那高高的大山上挖草药,一起在山上打柴,一起在山上打猪草,一起在山上摘野果,一起在那高高的大山上云游四野。渴了他们会去谷底找清水,饿了他们会准确地摸见哪一片山的大林子里有他们最喜爱的大山桃。他们熟悉这大山上的一草一木,有如熟悉自己的身体发肤!他们会从山上打回秋板栗,摘回野木耳,采回野蘑菇,背回野杏仁,他们像群居的野猴子一般一起长大……在他们一起发疯的时候,小燕在做什么?她在上学! 往事如烟,一幕幕在她脑中浮现。 那是一个夏天,他们在山上打猪草,背篓满了,篮子满了,该下山了。可东来和二蛋却拿出了扑克,于是他们就推迟了下山的时间,贪玩的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天上的乌云越聚越多,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跑了。一瞬间,大雨倾盆,他们急急忙忙窜进麦场附近那个浅浅的窑洞里,可那眼窑实在是太浅了,根本容不了他们这么多的人,红霞的大半个身子都露在了外面,这时候,挨她里面的东来说:‘’红霞,咱俩换一下!”红霞还在犹豫,他却一返身便把她推到了里面,而他背对着她的多半个身子都暴露在了雨地里,他个头比红霞高出许多,站在红霞面前就像一堵墙,将狂风和暴雨挡在了红霞的外面,而他身体的前面,却被雨水浇透了。 下山的时候,泥泞的山路太滑了,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背篓草,手里还提着一个篮子,几乎每走几步就有滑倒的人,滑倒了再爬起来,每个人都弄得一身的泥,大家不免还要哈哈哈地笑。就这样,他们一边滑一边爬一边笑,艰难地行走在那泥泞难行的山路上,而滑倒次数最多的,是红霞。 都怨她脚上穿的那对鞋,那是一对旧鞋,塑料的鞋底本身就磨得很光滑了,就是没有雨的时候还打滑,更别说这雨后泥泞的山路了。原本红霞上山的时候总是会换上一对胶鞋,或者鞋底子粗糙一些的鞋,但是今天早晨上山走得太急了,她竟然忘了换,这下可好了,别人都是几步一滑,而她几乎是步步滑,每滑倒一次,大家都看她,几乎笑断了气。 最后,还是东来看不下去了,他走过来,笑着拉住她的手说:“来,我拉着你走!”东来穿的是一对胶鞋,那种鞋,鞋底子粗糙,他几乎一次也没有滑倒过。 自从东来拉住她,她就很少滑倒了,每次当她快要滑倒的时候,东来就使劲地拽住她,她才发现,人们都说她红霞力气大,和东来相比,她算什么嘛,他那只有力的臂膀,几乎可以承载她整个身体的重量呢。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作男人的力量,它是那么地坚硬,又是那么地可信任,可依赖。她就这样,一路有东来的扶助,跌跌撞撞地滑下了那座高高的山。 那一年,她十四岁,正是一个少女情窦初开的时候,而东来,她心目中的男子汉,就在那一年夏天的那一天,以那样的一种方式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她的心中,及至成为了她心目中梦寐以求的爱人。 可是,命运弄人,她所属意的人的心里却装着别的人!她只是一厢情愿,一厢情愿罢了,因而这份爱带给她的,注定便是更多的失意,更多的痛苦。 王家村的街道是王家村人们聚会的场所,街道的两旁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凳子,一到夏天,只要天不下雨,无论是开会、吃饭、闲聊、还是带着小孩子玩耍,或是老年人柱着一根拐掍出来的闲坐,都是在那条宽敞的大街道里进行的。那条大街道,是王家村人天然的大会堂,是王家村人天然的大食堂,是王家村人包括年近七旬的老人们天然的娱乐场兼俱乐部,也是王家村人各种各样新闻包括各种各样小道消息的发布场。尤其是在吃饭的时间,看吧,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端着个碗,全跑出街道来了,听到哪笑声最响,便追到哪吃饭去,石头不够坐,有些人就自带一个小板凳,或者干脆就蹲在地上吃。人们一边吃,一边说,一边笑,有的人吃完第一碗了还在那只顾着和别人说话或顾着听别人说话,忙得连回去盛碗饭的时间也没有,经常听见有些大人们呼唤自己的孩子:“屁子屁子,帮爹盛碗饭来。”或“黑妮黑妮,帮娘盛碗饭来。”孩子高兴了或许还会帮他们去盛,可孩子若不高兴了或他们也和他们的父母一样地忙,就会不耐烦地说:“顾不上,自已去。”因为怕耽误饭后的地里活,有些人也只好放弃说辞,自己去盛饭了。而有的人为了免去这来去盛饭的麻烦,则索性端着一个盆出来吃。有些人拖拖拉拉地吃完饭,一看时间不早了,着急忙慌地扔下个碗便往地里跑,一边跑一边后悔吃饭耽误了他的时间,心里想着明天论如何也不去街道吃了,就悄悄地钻到自家吃,让那些傻子们好好地说说说,到时候等他们地里的草把豆苗子都淹了的时候再去看他们的好看!可无论计划得有多么好,第二天一听到街道里传回来的说笑声,又止不住地心痒难捺,到了还是端着个碗跑出去,呵,又做了一回傻子!这样的几回傻子做下来,去它娘的,什么营生不营生的,大家在,我也在,大家跑,我也跑,到了地里精干些,再不济迟些收工罢了,看吃饭吃得最拖拉的那几个,人家地里活不是照样一点也没耽误嘛,啧,伟大的阿Q精神又来了。哈哈,连吃个饭也吃得这么忙,也真是不怕个好人笑得慌! 红霞一直都很奇怪,王家村就这么多的人,人们又天天见面,有什么话说不完的。可事实真的很奇怪,王家村人每天吃饭时间都是有说不完的话的,这其中还有东来娘和二蛋叔,他俩一个见不过一个,东来爹当初要娶东来娘的时候,二蛋叔仗着他从小和东来爹一起长大的情份上,就头一个看不上,又嫌人家嗓门大,又嫌人家脸黑,又嫌人家没个女人味,百般挑剔阻挠,坚决反对东来爹迎娶东来娘。好在东来爹并没有听他的,照旧把东来娘娶回了家。那时候东来娘也不过十六岁,还是个大孩子的样,又皮,又猴,二蛋叔就经常拿话打压她,东来娘也讨厌他,一点也不让他,两个人经常会吵在一起,有一次俩人还险些动起手来。可那次他两个刚吵完仗的第二天,东来爹娘在田里梨地的时侯一头牛突然绊倒了,脖子倒拧,头朝上窝在地里,东来爹娘怎么掀也掀不起来,眼瞅着那头牛换不过气来,一时半刻就要毙命,东来娘一边帮着掀一边吓得大声哭了起来,正在这时,从田埂上往过走的二蛋叔被惊动了,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跟他俩合力竟然把那头牛给扛起来了,幸亏二蛋叔的帮忙,东来家的牛得救了。回家后,东来爹再三嘱她以后不可再跟二蛋叔较真了,他和二蛋叔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兄弟,虽然不是亲的,可那天长日久积攒起来的情份却是真真地在那放着呢,虽然二蛋叔比她大,可他却比二蛋叔大,从辈份上来说你是她的嫂嫂,嫂嫂就要有嫂嫂的样,再说那时的二蛋叔还没成家呢,还没成家的人就是一个孩子,你长嫂比母,时常去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你也不嫌臊得慌!从那以后,东来娘就真不和二蛋叔吵真架了,但两个人还是喜欢抬杠,抬着抬着也会吵起起,但多半也都是一个打趣着另一个,也都不会到了真生气的那一步。比如二蛋叔在这边夸某家的姑爷好,说人家:“个头高高的。”东来娘就在那边冷不丁地冒一句:“那倒比电线杆子还高哪!“二蛋叔在这边又夸某个闺女生得好,说人家:“头发黑油油得发亮。”她又在那边不屑地来一句:“跟你的那脸一个颜色。“二蛋叔又说:“哇,几年不见,那老娘娘可真是老了,头发白花花的,满脑白。”她又在那边说:“你倒看见人家老了,可惜你花上两个好钱你也难买下人家那一脑的白头发。”有一次东来娘在众人面前埋怨东来爹赶集的时候豆子卖贱了,二蛋叔就在一边说冷言冷语地说:“切,卖贱了,还不知道你家那豆子是金豆子还是银豆子了,再说,有你这样一个婆娘在一边杵着,再好的价钱也会被搅黄。东来爹当初瞅上你,也真是倒尽霉了!”双方的回应自然会引起另一方的不满,两个人就会这样一次次地掐起架来。好在东来爹和后来的二蛋婶都把他们二人的抬杠当戏看,从不参与其中,任由他们二人闹去,有时看见二人之中有一人真恼了,也只是小看地“嗤“一声了事,所以他们二人尽管是抬,两家人却一直没有一点摩擦,也真是奇了怪了。有时,东来娘被二蛋叔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着了急也会去求救于二蛋婶:“陈引弟,陈引弟,你管不管你男人,他欺负俺呢。”而二蛋婶则呵呵地笑,在那说:“欺负你你别让他,一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女人,真的好不要脸。”看似帮着东来娘说话,实则在那扇风点火,还想看他俩再吵在一起,想看他俩的好看呢,哇,好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另一边的东来爹则和二蛋叔站在一起:“喜柱子,别让她,一个女人家家的,反了她了还。”哇,还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的女人。碰上这样的两个家人也真是够够的了!就这样,东来娘和二蛋叔的吵架也就成了王家村街道的一个景点,一付佐料,一个个无聊日子里的调味品了。他俩又都是红火人,吵起架来幽默风趣,他俩在那吵,众人在那笑,还有一帮瞎起哄的,这样的一群人各怀鬼胎,神态各异,看上去倒真是有趣极了。 那天,正是在这样繁华喧闹的街道里,红霞听到了一个新闻:晚上,东来、二蛋、小燕、春四个人要去山上打马蜂包。原来小燕家山上的一块麦地边的一个大核桃树上挂着一个很大很大的马蜂包,小燕娘几个去打核桃时发现了这个马蜂包,吓得核桃也没敢打,回家来准备好了器具,打算晚上和小燕们上山去烧了它。这件事被东来和二蛋知道了,这样有趣的好事岂能少了他俩,于是他俩便自告奋勇代替小燕娘去,白天己堪探好了地形,又设计好了方案,就等着晚上行动了。春向来爱凑热闹,吵着也要跟着去,所以就商订好了四个人一起去,而现在一颗心时时刻刻都在东来身上的红霞知道了,便也要跟着同去,好在红霞是王家村人们心目中的女强人,她又心细,有她跟着,小燕娘倒彻底放心了。 于是,这天晚上,东来,二蛋,小燕,春,红霞五个人一起来到了那块麦田边,不远处,就是那棵核挑树了。他们匍匐在一丛茂密的小树林中,东来拿出了小燕娘替他们准备好的那块雨布,压低声音说:“你们用雨布把你们罩得严严实实的,尤其是春,别偷看,马蜂窜进来可就糟糕了。”于是她们三人就把自己包裹在了厚厚实实的雨布里,东来又从外面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替她们掖得更严实了些,这才和二蛋相跟着一起向那棵核桃树摸去。过了一会,黑暗里传来了东来的低喊声:“小燕,你们藏好没,我们要动手了!”小燕连声说:“藏好了,藏好了。”同时把还在向外面偷看的春往自己跟前拉了拉,小声提醒着春快放下雨布,把自己裹严实点,三个女孩一下子安静下来,屏住气息,去听外面的响动。万籁俱寂中,她们听到了一记剧烈的火球的轰炸声,紧跟着便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几乎同时,二蛋和东来飞奔而至,她们赶紧张起雨布,将撞进来的那两个人紧紧地包裹了起来,五个人的心都在砰砰地跳,他们听见那无数只蜂子嗡嗡嗡的轰鸣声,在黑暗里,他们不辨方向,如无数只无头苍蝇,乱飞乱撞,那翅膀的扑打声如一层层巨浪,铺天盖地地窜进了他们的耳膜中,使他们又惊奇又兴奋又害怕,要知道,这样的一群马蜂毒性很大,这样巨大的一个马蜂窝炸了,只怕是会咬死一头牛的。钻在那个厚厚实实的雨布里,他们久久不敢行动,而这,也正是红霞所愿的,东来撞进来,正好和她挨在一起,她的头抵在东来的胸膛上,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东来的心跳声,东来的气息一阵阵地向她扑来,几乎要使她窒息了。这样近距离地和东来接触她还是头一次,她真希望如果能永远这样待下去该有多好啊!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外面嘈杂的声音还在继续,东来就好几次地提议说要出去,还是众人说等声音小点了再说,他才安静下来。后来,大家都侧耳细听,一直到那声音很小了,这才从那个雨布中钻了出来,蹑手蹑脚地往山下溜去。 等远离了那处危险地带,他们才停下来,险情己去,他们轻松下来,春抚着心口说:“妈呀,吓死人了,天数只蜂子,从头顶上嗡嗡嗡地往过飞,那声音大的,就像过飞机一样呀!”大家都笑起来,又恢复了那种一惯所有的笑闹的常态。 于是便准备下山去,东来安排道:“二蛋打头阵,我殿尾,春在二蛋后面,红霞在春后面,小燕在我前面。”一听到东来的安排,红霞原本兴奋的心情一下子就冷下去了:这里只有两个男孩子,一个在前,一个殿后,自然无可厚非。春年龄最小,又最孩子气,向来是他们这群孩子们眼中的小公主,理当受到二蛋之后所有人的保护,所以她排在第二自然也无可厚非。可为什么在东来前面的是小燕而不是她?原来春是可以得到大家的保护的,或者她红霞是要去保护春的,而小燕,只需东来一个人去保护就足够了。那我呢,谁来保护我?从小,他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东来就常常把她当成一个男孩子,可她,明明就不是个男性,她明明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孩啊。东来的安排,使红霞突然意识到,原来东来心里是有人的,而那个人,就是小燕。 就像有一盆凉水向她泼来,瞬间便浇灭了她心头那团炽烈燃烧着的热恋的火焰。她难过极了,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叼着:“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你,没有你,你不要再自做多情了,不要再自做多情了……”唉,爱恋使一个女孩变得这般地敏感而又脆弱,即使如红霞这般的女强人! 谁也不知道东来的安排竟然使一个人这么伤心,春还在那带头唱起了二蛋婶教会他们的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耙把营归……”东来,二蛋,小燕也跟着她一起唱起来,春一边唱,一边蹦跳着往下跑,红霞怕她摔了,不得不一边小跑着一边提醒着春慢点,他们的歌声惊动了大树上己栖息的山鸟,只听见它们扑愣愣地扇动着翅膀飞起来,吱吱喳喳地鸣叫着,重又静寂了下去。 他们一路小跑,很快便回到了村子上方的一个小山坡,这个小山坡上有一个打麦场,也是日常孩子们的又一个游戏场。春提议说:“咱们在这歇一下,然后一鼓作气冲下去。”大家都同意了,他们五个人并排坐在那片山坡上,这才发现,今晚的月亮好大好圆啊,它静静的光辉一泻而下,给王家村的大山们披上了一件神秒的轻纱,而不远处的村子里,在王家村那条宽敞的大街道里,正在播放着一部电影,电影的光亮把整个村子照得清晰可见,电影里演员的说话声传出去很远很远。那里,那个充满光亮的地方,是他们的故乡,是他们的家,是此生此世他们心中最柔软最亲切也是最温暖的地方。每回无论他们爬得有多高,走得有多远,只要一想到那个地方,他们的心里都会感到很踏实。 后来,事实验证了红霞的猜测:东来的心里,果然装着小燕! 此后,便是无数次的伤心与失落,可奇怪的是,小燕本是她的情敌,可她,无论如何却也恨不起她。她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如果东来的快乐是来自于小燕,那么她真心希望他们两人就在一起吧,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村子里竟然传来了小燕拒绝东来的闲话,她心里一惊又一喜,惊的是:小燕竟然会去拒绝这样好的一个人。喜的是:这是不是说,她红霞还有和东来在一起的机会呢? …… 红霞还在神游,却听到对家的大呼小叫:“红霞,想什么呢,看看你,又出的什么牌?“红霞低头一看,果真又出错牌了。她再无心玩下去,抬起头,看见二燕在地下东转西转插不上手的猴急样,便喊道:“二燕,来替我一会。”二燕喜出望外,跑过来,接过了红霞手中的牌。 刚走出屋子,红霞就看见了立在雪地里的东来,他沉默地站在那里,似乎在想着什么,他的背影,显得是那么地孤单而又无助。东来对小燕,正如她对东来,对东来的痛苦她感同身受!她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但今晚是大年三十,是不能哭的,她抬起头,硬生生地把眼泪憋回了眼眶里。 再去看东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小燕所在的那间炕屋外,他轻轻敲打着窗户问:“小燕,你睡了吗?”过了一会,她听到了小燕的声音:“没呢,是东来哥吗,进来吧。”东来便走过去,掀开门走进去了。红霞偷偷地摸过去,爬在了小燕家外的窗头上。于是,她就听到了下面的这番对话。 东来笑道:“小燕,你娘、二燕、三燕都在我家呢?你爹呢,他也出去了?” 小燕回笑道:“嗯,都出去赶红火了,家就我一个人,东来哥,坐吧。” 透过窗户的缝隙,红霞看到小燕靠在一面墙上,偎坐在炕上的一床被子里,东来走过去,坐在了小燕斜对面的炕边上。 东来问:“她们都在那边玩呢,你怎么不过去。” 小燕笑道:“觉得有点累,想早点歇的了。” 东来勉强地回笑道:“你是在躲我,是吗?”。 红霞听见那两个人一下子就沉默了。良久,她又听见了东来的声音:“小燕,我们就真的一点可能也没有吗?” 小燕长久地没有出声,这是东来第一次亲自开口问他,她知道他在希翼着什么,她真得一点也不想伤害他,可她,要怎么做,才能做到那一点呢? 从小,她家就是王家村最穷的那一户人家,春虽说后来没了娘,可小时候的她是有奶奶的,她的奶奶和父亲把春当宝贝般捂在手心里,春衣食无忧,在奶奶和父亲的呵护下长大,她从来没有穿过一件破衣服,没有穿过一对破鞋。还有春的姑姑,虽然嫁得远,可每次回来都扛着一个蛇皮袋子,蛇皮袋子里面装满了她亲手给春缝制的新衣新鞋。她还记得她小时候是有多么羡慕春,在春的头顶上,常常会盛开出两朵美丽的丝绸花,当春蹦蹦跳跳地向你跑过来的时候,你好像看到两只美丽的蝴蝶在她的头顶上翩跹起舞。有谁知道啊,曾经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是多么强烈地渴望过自己也能够拥有那样两朵轻盈而又美丽的蝴蝶花啊,可惜,她的童年是不允许她去做那样的美梦的。小时候,不谙世事的她也曾向那时尚还在世的奶奶要过,可她的奶奶只能把一些花花布条什么的绑在她的头发上,无奈那些布条又硬又沉,在她的头顶上是永远都不会飞起来的,每次奶奶绑上去不久,她就会独自一人黯然神伤地再把它们拿下来。如今,她长大了,她早己有能力买下那样的两朵蝴蝶花了,可是,当她真把它们扎到头发上去的时候,对着镜子,她却觉得万般地滑稽可笑,她己经长大了,她不再需要它们了,她对它们,己经失去兴趣了。可童年时期那个关于蝴蝶的梦,却永远地留在了她的记忆深处,那是一个令人伤心的梦! 秀的娘死得早,可秀有她的嫂嫂,也许是亲秀,也许是怕人笑话,从她嫁过来的那一天起,秀也就没有穿过一件破衣,没有穿过一对破鞋。 至于其他的孩子们,王家村的女人们明面上都很和气,暗地里却都在那较着劲,她们大都精明强悍,不愿让别人看了笑话,早早就把自己的孩子打理得严严实实的。 而她家,衣服是大的穿了小的穿,至于鞋,经常脚趾头都露在外面,她是王家村同龄孩子中最早学会做针线活的女孩子,不是她有多懂事,有多勤快,而是她的自尊心已经足够大,她再也不想穿着一对破鞋出现在人们的面前!长期的贫穷使她的内心很受伤,她很自卑,她总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伴随着她的长大,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她不讨厌王家村,但是她想离开王家村,而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是的,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第一次的出生我无可选择,而这次的重生我是可以选的!和东来在一起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此生此世我再也离不开王家村。可是,今生今世,离开王家村便是她最大的愿望啊,而她在城里打工的这两年里,也确实遇到了一个人,他的家庭条件比他好得多,又住在县城的边缘,基本上相当于半个城里人。而王家村,真的是太偏僻了,每次她们挖了草药,都得背着,步行到四十里之外的地方去才能卖掉。逢到赶集的日子,为了赶早集,为了卖鸡蛋或者卖其它能换钱的东西,她们必须起得更早。山杏爹当初嫌弃王家村,并非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她就下定过决心,一旦她有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她一定要牢牢地抓住它,现在机会来了,她怎么能轻言放弃呢? 这是她的心里话,她该怎么对东来说呢,事实上,她是喜欢东来的,她清楚地知道她再也遇不上这么可靠的人了,可是聪明的她,实际在王家村一群孩子中最会算计的她,在人生大事面前,她又怎么能不算计得更清楚呢? 良久良久,她抬起头,对东来说:“对不起。” 情人之间,这是最可怕的三个字。它,有如一记闷雷,把东来的所有希望都打碎了。 两个人又一次沉默起来,最后,东来站起来说:“小燕,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幸福,你歇着吧,我走了。“ 小燕突然叫住他,问:“东来哥,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东来转过身,笑道:“怎么不是,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呢!”说完,他转身走出去了。 小燕看着他走出去,心里难过得难以自持,她抹着眼泪,在心里默念着:“王小燕,你太精于算计,你一定会遭报应的,一定会的!” 红霞赶紧躲了起来,她看见东来走出了小燕的家,可是他并没有回家去,他缓缓地,一步步地,向着村外走去了,红霞心里一惊,赶紧跟上了他。 东来一直来到了村外的那棵大槐树底下,那棵树底下有一个大石头,此时,那个大石头上己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东来走过去,一屁股坐下去了。 天上的雪越来越大了,它们肆无忌惮,漫天飞舞,东来很快变成了一个雪人,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并不想暴露自己的红霞还指望着他自己站起来,走回去,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东来却还纹丝不动,没有一点往起站的意思。 “再这样下去,他会生病的。再这样下去,他会生病的。”隐身在黑暗地里的红霞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着,终于忍无可忍!她跑过去,一把拉起他,同时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东来,回家。”东来被她拉得站起来,吃惊地看着她。红霞什么都不愿意说,她从后面推着他,催促着他快点离开这里。 在他们经过二蛋叔家门口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二蛋叔的小调:“一出大门朝南照,两眼流泪谁知道。哥哥想我满滩跑,妹想哥哥大门上照。远远照见好像哥哥你,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又要招手又要叫,又要说话又要笑。拉住哥哥亲一个嘴,一肚子冰疙瘩化成水。”同时听到众人欢快的笑声,“唉,今晚的欢乐是属于你们的,与我们无缘。”红霞默默地想。 他俩并排走在王家村宽敞的大街道里,雪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响,他俩都沉默无语,他们走过二蛋叔家,又走过红霞家,一直来到了东来的家门口,东来停下了,他对红霞说:“红霞,你进去玩吧,我去二蛋的炕上睡觉去,我爹也在那睡呢。“红霞才想起,东来家的两个大炕上挤满了人,有些人困极了,又不舍得走,还有硬挤着一个空隙蜷一会打一个盹的,东来爹根本就没个歇觉的地方,每年都是去二蛋的炕上睡的。 听到东来的话,红霞“哦”了一声,东来便向二蛋家走去了。 他没有问红霞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大约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的一颗心可全在小燕的身上呀。但红霞己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她不知道他的腿冻得怎样了,至少二蛋的炕是热的,在这寒冷的冬夜,她希望他呆在一个温暖的炕上,而不是野地里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上。他大概冻坏了,让他早点去捂着吧,着着东来可怜孤单的背影,红霞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