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年夜
第十五章大年夜 年三十大早,人们早早地就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了起来,小孩子们早就等不及了,都迫不及待地换上了母亲早在冬日就亲手缝制好了的新衣新鞋,大人们虽然没有新衣服穿,但每个人却都收拾得干净利落,身上的衣服虽是旧的,却也是日常最体面的那一身。王家村每户人家过年的食物虽然不缺乏,但在经济上却都并不宽裕,红霞,小燕都没有买新衣服,小燕家虽说有小燕的帮衬,经济上比往年强了许多,但那头猪换来的钱却也不敢随意花,过完年,地里的营生就开始了,种子钱,化肥钱,二燕和三燕开学的钱,还有防备着全家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医药钱等等,可全指着它了。但即就是尽量地节省着,二燕和三燕过年的新衣服却和往年一样是不能少的,年就是给孩子们过的,谁家小孩子过年没有新衣服穿呢?再怎么省,也不能省掉小孩子们的过年衣服钱,往年那么难,三个孩子过年的新衣服都还未曾间断过,更何况今年比哪些年都强了呢!小燕小的时候,也和二燕、三燕一样,每年都会得到一套母亲亲手缝制的新衣,但从她懂事时起,她就再不让母亲为她准备过年的衣服了,渐渐地,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好像对新衣服也没有那么大的幻想了,反而喜欢穿旧衣服,小燕很会穿衣服,那些旧衣服虽然旧了,却依旧和她的身材皮肤很相配,而且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这使她看上去,就像乡间小路上一朵素洁的小花,虽然没有牡丹和玫瑰的艳丽,却让人感到质朴亲切自然,第一眼看见就能够使人无端地心生好感。二燕和三燕今年的新衣服是小燕从城里买的布料,抽了个时间特地送回来母亲给亲手缝制的。小燕娘心疼小燕,在小燕上次回家送布料的时候就叮咛小燕有空的时候也去给自己买一身,毕竟在城里打工,是在人面前站着的人,和村上家里面钻的人不一样,但小燕始终没舍得花那个钱,她对母亲说,自己有两身衣服,能调换过来就行了,等没有穿的了,她在城里,是随时可以买的,母亲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春置年货的时候给爹和自己分别买了一件新衣服,但她听见红霞,秀,小燕过年时都不穿新衣服,自己也不好意思穿了,就把那件衣服放了起来,预备挑个平常的日子再穿,又从旧衣服里挑出了一件她日常最喜爱的蓝碎花花的袄穿上了。春的爹却并不管那一套,一大早就把那件新衣服换上了,出门见人就说:“这是我女儿给我买的新衣服,我说别买吧别买吧她非要买!这不是乱花钱吗?”心里乐着,嘴上却还偏要这么说,好像在埋怨春似的。东来娘听见了,笑着打趣他道:“孩子好心好意地孝敬你,你怎么就这么不识抬举呢?”其他人也都体谅着他独自拉扯大孩子的不易,如今看见他苦尽甘来,也都替他高兴,几个老太太围过来,一边解劝着他一边撩起他新衣服的衣襟,一遍又一遍地摸索着衣服的布料,一致地夸耀着衣服的质地好颜色好布料好做工好春的眼光好什么什么都好,春的爹听了,心里越发地高兴了起来。 午饭过后,家家户户开始贴红对联,家门、猪圈、牛栏、鸡舍、羊棚都得贴上,对联一贴,你可村望去,到处一片红,就像一大片红彤彤的云落到了王家村,凭空给王家村增添了几分妖娆,几分妩媚,年的感觉更加浓烈了。 贴完对联就是放鞭炮。放完鞭炮,最后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今天是旧年的最后一天,今年的脏乱是绝不能带到明年去的,怕明年会沾染上今年的秽气。今天扫完地,洗完最后一件旧衣后一直到初五都不能动笤帚,不能往外倒垃圾,不能洗衣物,怕的是把明年新一年的财运扫出去了,倒出去了,洗上走了。所以今天是旧年的最后一次打扫了,每户人家都做得很仔细,院里院外全都清扫得干干净净,小女孩们也都把自己身上刚换下来的最后一套旧衣服紧赶紧地拿去洗干净了。 黄昏时分,整条街道都干干净净的,每户人家的晾衣杆上都晾着当天刚洗掉的最后几件旧衣。人们开始消停下来,男人们闲闲散散地去串门子玩纸牌。小孩子们忙着玩,在街道活蹦乱跳,尽情玩乐,热闹非凡。一些年青人也凑红火,三五成群地或和小孩子们玩在一起或结伴闲逛。女人们又开始忙着年夜饭。 年夜饭是中国老百姓最重要的一顿饭,也叫团年饭,像征着一家人的团圆,是每年过年家家户户都不能少的,从这一顿饭起,真正的年也就开始了,小孩子们早就被安顿好:过年期间只能笑,不能哭;只能说好话,不能说脏话,尤其忌讳说丧气话,比如说某某人不在了,过世了之类的话是万万不能说的,以免在新的一年里给自己或者给别人带来什么不吉利;在外面见了人要问过年好,说赞美别人的话,说祝福的话,别人也好从你这里讨个好彩头;不管是和什么人都不能像平时那样乱开玩笑,以免不小心触了别人的霉头;过年时节还不能和别人吵架打架等等。禁忌太多了,小孩子们记不住,过年期间和小伙伴们玩着玩着就吵起来了,照例是你骂我我骂你的也并不少见,可来年也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或者怎么样,屡屡下来,有些小孩子也就对大人们的这一番说教很不以为然,比如小时候爱闯祸的二蛋。但尽管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每次过年之前大人们却依旧是要安顿到的。至于他们本人,到了关键时刻,头脑一发热,对不起,父母安顿好的话早变成了西北风,刮走了,忘光了,该吵就吵,该骂还是要骂的。有些大人们也没办法,只好说:阿弥陀佛,不知者无罪也! 年夜饭过后,街道一片喧哗,王家村年三十有守夜的说法,这天晚上大人小孩都不睡觉的,小孩子们脱离了大人们的约束,越发玩得尽兴,即就是天气凉,也叫不到家里去。而今晚大人们在家也都呆不住了,留一个人守家,其他人都跑出去,寻他们的红火地去。 王家村的红火地有两处,一个是二蛋叔家,那是大人们的聚集地,二蛋叔名叫王喜柱,村上长他一辈子的人都叫他喜柱子,二蛋婶名叫陈引弟,听那名字就知道她小时候家里女孩多,希望她给引出个小弟弟。二蛋叔婶都会唱小调,他们当年的相识是在社火场上,那一年正月十五晚上各村的社火大聚集,二蛋婶出唱了,个子高挑,声音脆生生地好听,扮演媒婆的喜柱子上场了,口叨一根长烟锅,口角点一个大黑痴,一会子笑,一会子恼,和二蛋婶唱在了一起,在戏里他本是去给别人做媒的,唱着唱着却把二蛋婶唱给了自己,听众差点笑断了气。没想到那场社火完了的第三天,二蛋叔就差人去说媒,只用了一担粮食,就把二蛋婶娶回了家,真可谓是假戏真做啊!如今,俩人在一起风风雨雨四十年,儿女也都长大成人,嫁的嫁,娶的娶,也可谓是历经沧桑。但生活的苦并没有磨掉他们身上的精气神,两个人还是喜欢唱,不过二蛋婶己经退出了村上的社火队,但是二蛋叔呢,却依旧是每年过年时村上社火队的组织者和指挥者,而且扮演的还是媒婆。 王家村的另一处红火地是东来家,那是年青人聚集的地方。一来东来娘本身就是个娃娃头,爱红火,又爱和年青人玩,年青人在他家一点也不受拘束。二来东来虽说玩起来也疯得历害,但性格却稳,又会体谅人,绝不会让别人在他家里受委屈,不像二蛋,玩着玩着就和人吵起来,一点也不知道忍让别人。东来爹又是个老实人,话不多,闲事不管,却总是笑眯眯的,很少有人见过他恼时的样子。所以东来家年年人都很多,他家里禁忌又少,人们无所顾忌,放得开,玩得尽兴,玩得开心,玩得放心呀! 今年的大年夜,东来家的人还是很多,几乎全村的年青人都来了,红霞,秀,春也都早早跑过来,在东来炕屋的地上围着一张小方桌打扑克,东来的炕上也挤满了人。东来娘炕屋的炕上炕下也全是人,小燕娘也坐在炕头上,和二蛋娘,麻婶,东来娘四个人凑成一堆玩什级。就连东来家的堂屋里也挤满了人,堂屋里放着个大火盆,大火盆里面倒着一堆红红的火子。大家七嘴八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此情此景,和往年一模一样。 一晃时间就到了十二点,突然有一户人家的鞭炮炸响了,王家村有大年三十晚上十二点响炮的风俗,绝大多数年青人一听着了急,纷纷跑回自家放炮去了,全村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到了街道上。 天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雪花,地上己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很快,几十户人家鞭炮齐鸣,一瞬间,小小的村落里火光乍现,硝烟弥漫,电光石火,映衬着家家户户门前的红对联。纷飞的白雪中,那齐呜的鞭炮,威武响亮地开启了王家村新的一年。 声声爆竹,连成一片,那鞭炮声惊天动地,响彻云霄。老人们在这鞭炮声里捂住耳朵,笑着,看着;年青人也在这鞭炮声里捂住耳朵,笑着,看着。只有小孩子们,他们天不怕地不怕,穿梭于那一串串鞭炮之间,追逐嘻闹,热火朝天。他们的笑声,像一串串风铃,摇响在王家村街道大年三十晚上十二点迎新年的鞭炮声中。 万众欢腾,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旧年己过,新的一年正迈着崭新的步代向我们走来。 这真是:爆竹声声人人醉,此情不因金或银。如烟往事成笑谈,神洲亿万尽欢颜! 在这万众欢腾的时刻,有一个人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个人就是东来。 今年小燕没有到他家里来,几乎全村的年青人都来了,却唯独少了她。想想那些已逝的大年夜,小燕早早就跑到他家去了,而他早就把他的那个热炕头给小燕占下了,他永远和小燕是对家,小燕是那么爱玩扑克,无论输得多么惨都舍不得退离战场,而作为对家的他,永远都是笑呵呵地相陪到底的那一个。可是今年,小燕却没到他家来。 站在门前,他往小燕家望去,小燕家也在放炮,三燕挑着一根长竹竿,竹竿的那头挂着一串长长的鞭炮,二燕跑过去点了几回都没点着,小燕从二燕手里要过火柴跑过去点,还是没点着,她们女孩子太胆小,还没等点着,人早就跑远了。要是往年,东来早就跑过去替她们点了,可是今年,他的双腿像灌了铅,沉重得不能挪动一步,他的心太累了,太累了,置身于人世间最繁华的喧嚣中,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群中的孤独,这种感觉痛彻心扉。他只想远远地看着,远远地看着,这样就好。至于他家的鞭炮,有好几个看红火的后生都在那抢着放呢。 二燕终于点着了炮,在璀璨的烟火中,他看见二燕在拍着手欢笑,小燕和她的父母也都面带笑容,站在她家的屋檐下,去看那闪炼的焰火。 东来在黑夜里点着数,她家一共放了五串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