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你欠下的,不还了吗?
“您就这样放他走了?”一个面如温玉的年轻小伙子站在新城公安大厦某层落地窗台前,对着淡淡抽着芙蓉王香烟的何镇问道。 “那还能怎样?”何镇深吸了一口香烟后,漠然应道,“我了解这小子,他连杀鸡都不敢,还敢做杀人那事么?” “师父,可您不是总说人不可貌相吗?”那个小伙子不依不饶,把一个装了绿茶的保温杯递给了何镇。 “我们现在没有什么证据,仅仅凭监控里一个模糊的人影说明不了什么!”何镇又皱了皱眉,“你明天再跑趟省里,看看有没有查出来那具女尸到底是谁?是不是姓温的?你再辛苦跑一趟!” “好的,师父!”小伙子漠然应了一声后,便夹着档案袋转身走了。 何镇算是有点经验的警察了,打从记事起,新城就没怎么出现过刑事案件,但前几天连番暴雨过后,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浮现在新城穿城而过的一条大河商河岸边浅滩上,被清早巡河查看防汛工作的督察队发现了。 本来这并不算什么稀奇事,因为通常人们都会以为这是河流上游大山里某村落中的光棍老汉夜里喝醉了酒不慎栽进河沟里被冲下来的,所以只几个爱在河边晨练打太极又喜欢嚼舌根的老头老太围观指点。 但就在警察到来准备处理现场时,人群中一个穿着花哨的半老妇人竟走出来指认尸体,说她晓得是谁,因为尸体右腿脚踝处系的红绳银铃铛她曾见过。 那天清早,在新城老街一家老面馆匆匆吃了几口热干面的何镇,本来是打算去未来的丈母娘家提亲,可这一出意外或者说是谋杀完全搅乱了他精心算计的提亲计划。 刚因为好不容易托了些关系,再加上自己多年用心表现才勉强熬上副支队长的他,略显老成的国字脸上挤满了兴奋之意,“真是天助我也啊!”他心里一抓紧,尽力在刚刚愿意听他废话的几个同事面前掩饰自己的喜悦之情,可任凭他再怎么拼命掩盖,嘴角还是在不经意间流出一丝窃喜。 他太需要一个案子来向同事们证实自己的实力,更需要以此让在新城豪华一新的政府大楼里一贯高人一等的准老岳父也为其倍感“有面子”,好以后不那么经常性地当着一帮有钱有势的准亲戚面拐弯抹角地责骂他没啥鸟用。 何镇叉腰赶到后,他的小徒弟向他报告说,“队长,那个老阿姨说这具尸体是枫林国际佳美夜总会的温雅女士!”小徒弟指了指不远处河对岸的一栋大楼。 何镇没有皱眉,他刚胡吞海塞进一大碗热干面,口渴至极,伸手便拍了拍他面前这个看上去十分稚嫩的小徒弟的肩膀后,和悦地朝小徒弟点了点头,意思大概是“赶紧给老子来瓶清甜爽口的绿茶吧!” 小徒弟倒也识趣,早早就准备了一杯颜色清淡的绿茶,恭敬地递给了何镇。 “佳美夜总会,听着好耳熟啊!”何镇越过警戒线,站到了浅滩上,如果不是案子,他倒觉得眼前一隅真是个钓鱼的好地方。 “是的,何队,上周她们就在这附近搞过活动。”小徒弟毕恭毕敬,又一次指了指河对面高端上档次的枫林国际小区,“我们已经检查了四周,没发现什么可疑痕迹,估计这里只是抛尸现场!” “闹市区胆敢杀人,那是不想活了!”何镇呷了口绿茶,轻蔑地朝发现尸体的地方看了过去。 一晃好多年,何镇眼前的一切似乎从没变过,尸体浮现的浅滩是新城西侧大山山谷流出的无名小河和商河交汇冲击而成的,因为临近新城唯一一家高等医院,浅滩上曾经夹杂着周边居民区的各种生活垃圾,一度相当污秽,据说过去物资极其匮乏时,有底层家庭将养不起或有先天残缺的婴儿趁黑偷偷扔到这浅滩处,说是赠给河神当护法,以便早投胎到富裕的好人家,当然这些都是为了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孩子的,并不当真。 “何队,防汛督察队的已经都回去开会了,是他们中一个老同志发现的,他说当时还以为是一头死猪,被一大堆上游冲下来的垃圾和烂树枝缠着,他们几个会水的下去捞过来时整个尸体都浮肿了,尤其是脸部基本糜烂,看不出来是什么,皮屑、毛发等已交给任法医她们了,等她们报告的……”小徒弟郭雨接过何镇手中的透明玻璃杯后,小心地握在自己手中,那是他刚来报道时正好赶上局里举办创建文明单位知识竞赛,队里拿了个二等奖后局里发的小礼品。 “可以!来了大半年了,总算上点道!”何镇朝郭雨的肩膀拍了下,“那个说是认识尸体的人呢?”何镇再次靠近,轻声问起小徒弟。 “哦,那个阿姨就是说死者右脚踝系的银铃铛是佳美夜总会温雅女士的,我们不敢怠慢就去查了,不过并不能说明什么,市面上这种银铃铛很多,和温雅女士的家人也核实过,他们说有磨损不像是温雅的,然后哭哭啼啼说家人暴雨前就失踪了,这样平白无故死了,不知道咋办好……”郭雨滔滔不绝,难怪有时何镇会觉得他还是太年轻。 “说重点!”何镇背对着郭雨慢慢蹲下来,伸手在浅滩处的水坑里轻轻抓了一把,然后放在鼻子前似乎是嗅了嗅,又环顾了四周,像一只寻找猎物的狼在找寻着什么。 这浅滩说是浅滩,其实是从山谷注入商河的支流经久冲击出的泥沙聚集而成,但被周边野草遮蔽,暴雨过后,商河水涨,可受生活垃圾的影响,在外界看来它反像是凸起的一溜平地。 “师傅,我们采集了各种物证,有几样我们暂时判断不了,不过已经派人向上面领导送去了,还需要点时间等等……” 郭雨有条不紊地回应着,他的眼神很坚定,与他白净的脸庞相比,显得倒有几分成熟,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师傅,我们去走访过,佳美夜总会的温雅女士的确失踪了好几天,但是她的家人一直都没报警,不知道是为什么……” 何镇也不再多问了,至少他觉得已经差不多了,这八九不离十是个谋杀案,可死者身份还未定,这座城市里那么多人活得好好的,个别人消失或沉默是没什么要紧的,更何况他未来的准老岳父所在意的那个圈子里是风平浪静的,至少在他思虑这些事的此刻,市面上没出啥乱嚼舌根的,所以何镇又觉得可以高枕无忧了,案子就慢慢查吧,身边一时应该没谁敢和他这个新官抢功或叫板的,他心底里已经算清楚了,也就呷了一口,抬头兀自向湍湍流淌的商河远处看去。 “你们该取证的抓紧时间取证,该守护现场的守护好,今晚之前都把手头的活儿给我弄完,特别是你,小郭,明早八点之前把报告放我桌上!”何镇提了下裤子,将黑皮带勒到隆起的啤酒肚下,叉着腰冲着一帮忙碌的同事叨叨几句后,又急匆匆一步跨到郭雨面前,小声地贴在白净小伙子白皙如纸的耳边,“晚上给市里王副局长他们接风准备的新城老窖都备好了没?” 郭雨没直接答复他,只哼唧了一声,把装了自个儿私家车的钥匙串提在手里摇了摇,然后笑着说,“弟兄们,咱抓点紧,今晚早点下班陪老婆孩子啦!” …… 我从公安大厦走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朝新城的老街区走去。之所以选择走路,是因为我兜里确实没什么钱,而我又吝啬手机流量,并没有下载什么打车软件,此外手机在中午睡觉时也忘了充电,被何镇叫去后只顾着和他左一句右一句不着边际地扯东道西,因而走出来后,手机也只剩下一格电。 我只好闷着头往前走,像我读过的西方意识流小说里的某个失落的配角,独身一人走在车辆来往如飞的进省城的柏油大马路边上,不认识我的人还以为遇到了喝醉酒的老乞丐。 我路过新城唯一一所刚刚新建不久的职业类大学,也就是早些年多数人眼里的“技校”,而今则又是那些多数人眼里的“野鸡大学”,不管哪种叫法,它当前粗糙速成的面貌令我想起我曾经上的那所大学,在这片处处河清海晏的土地上,如它们一般的大学实在多不胜数,它们是为我们这类普通人而准备的,一生的学识教养的一小部分得从它们之中习得并受益,然而糟糕的是,它们就只是它们,很多如我一般蝼蚁之人从它们中走出来后仍如蝼蚁,可偏偏蝼蚁中却常有一些自感骄傲的蝼蚁,实则到头来什么也不是。 比如温雅,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底气让她那么自感骄傲,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我只知道和她有过那么一段认识经历后,我却只记得我对我自己倒几句话,这当中就包括以下两句: “你就不能推心置腹和我聊一聊你心里的话么?” “叫我当做从不认识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已经在我这里刻骨铭心了!” …… 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 经常徘徊于梦与醒边缘的我,若你问我究竟是爱是恨,我没法告诉你,但显然我已经被莫名地卷入一场迷雾重重的杀人案中,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这是一场命运的捉弄与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