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长安
难以想象,像是程咬金这么粗暴的家伙,竟然会有如此厉害的厨艺!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爆炒、清蒸、炖煮、腌制,竟然整出了如此丰富的一桌酒席,而且每一道的口感和味道都截然不同,和这丰富的体验比起来,长安城里那些自诩厨神的家伙就应该羞愧的上吊自杀才对! 完全忘记了自己渴不饮盗泉水的决心。 等反应过来之后,他眼前的琳琅满目的酒席和旁边有半个黎乡那么高的饭桶,竟然都已经空空荡荡! 当然,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昆仑磨勒的功劳。 丝毫不嫌丢脸的把每一粒米全部都吃光之后,他才满足的打了个饱隔,麻溜的端起了碗碟去干杂活儿了。 看的李白一阵唏嘘。 昔日剑技高深、以一当千的剑士已经沦为了一台无情的干饭机器。 可偏偏看他却好像乐在其中,丝毫不觉得委屈。发自内心的热爱着这种每天看看大门、干干杂活儿就能吃饱饭的日子。 这未免也太容易满足了一些。 可看着满桌被扫光的菜肴时,他便油然感受到了一阵安宁和踏实的气氛。 来到长安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的平和和静谧。 这个城市太过于庞大了。 又太过于绚烂和美丽,令人目眩神迷的投身其中,每个人都脚步匆匆,追逐着远方的目标,越行越远…… 就这样,渐渐的忘记了简单的生活和往日的模样。 而如今,在程咬金家里,李白竟然难得的有一种回归荒野的轻松感。 而且,更加离奇的感觉:这样每天吃饱了锻炼身体,锻炼完了之后猛吃一顿,最后美美的睡一大觉的生活竟然似乎也不错?! 而且,还有喝不完的酒! 要不,先放弃自己的越狱计划,再多待几天? 等等,这难道就是程咬金的阴谋和目的吗! 实在是太阴险了…… 他忍不住瞪了一眼桌对面那个又开始炫耀自己肌rou的家伙。 然后端起手旁边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 酒是无辜的,开封之后不喝掉就坏了,可不能浪费!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嘛! 只是当他端起酒杯的时候,视线却不由自主的看向了门外,庭院中的梧桐上……密集的枝叶间,那一只猩红的眼瞳。 昭示着不祥的飞鸟煽动着黑色的翅膀,在枝头跳跃,但是却没有呱噪的尖叫,反而像是暗暗的窥伺着什么。 乌鸦。 他的眉头刚刚皱起,就看到酣醉的程咬金随手捡起桌子上的一块鸡骨头,投向了门外的夜色中。 只听见一声低沉的凄啸,那一只乌鸦就狼狈的从枝头跌落。 很快,被程咬金扯着脖子提起来。 “嘿呀,运气真好,正愁今晚的夜宵太素呢——” 他随意的把那乌鸦捆住,在手中晃了晃:“这么多的rou,煲成老汤一定很养人!” 在他得意的大笑声中,更多的乌鸦从枝头惊起,仓皇的飞向了远方。 深夜,坊市伸出,远方的灯火隐隐照亮了高塔的轮廓。 无数乌鸦起落,却悄无声息,只有一双双猩红的眼眸在黑暗中焕发着光亮,令人不寒而栗。 披着灰袍的苍老男人站在窗前,伸手,接住夜空中降下的飞鸟,侧耳聆听者那晦涩的鸣叫声。 许久,转身向着身后那个阴沉的青衫男子摇头。 “帮主,他不同意。” “说不动姬仙客那个家伙?”佩剑的男子冷声问:“难道五万金都请不动他出手?” 灰衣老者摇头,沉默片刻之后回答:“他说……坊主之位至尊至贵,想要他出马,除非二十万金,否则免谈。” “二十万金?真以为他长安城第一剑客的名头多值钱么?” 帮主嗤笑:“也罢,既然他不给面子,那自然也不用多说……那个叫做李白的小子那里怎么了?” “被光德坊的坊主送到了程府那里之后就没消息了。” 灰衣老者汇报道:“我布置的乌鸦也被打下来了,不敢再多做窥探。” “……也罢。” 帮主的神情阴沉,按着剑柄,许久:“程咬金那个家伙背后的靠山众多,我们倒是不便动手。 就让李白那个小子且安生几日,稍后自然有他的苦头吃。 倒是安乐坊那帮遗民越来越跳了,传令下去,让人看紧一点,不要被一帮贱民坏了乌有公的大事。” “在下明白。” 黯淡的月光之下,数只乌鸦展开翅膀,带着噩耗高飞远去。 第二天的清晨,李白从梦中惊醒。 在石块摩擦的高亢声音中,他仿佛看到自己睡个好觉的梦想在插上翅膀离自己渐渐远去。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打算再睡,可连续不断的噪音却令他睡意全无。 恼怒的起身,推开窗。 果不其然,看到院子里那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手里提着好几个巨大石锁正在像是玩玩具一样的抛弄着,恐怖的风压扩散。偶尔那几个石锁在空中碰撞,就迸发出一连串令人头皮发麻的高亢声音。 每一个……起码都有数百斤吧?! 李白愕然。 “哈哈哈,小子终于醒了吗?” 程咬金手中的石锁变戏法一样在空中叠成一摞,比常人的身高还要夸张,在他手里随意的托着。 “你可真够能睡的,东市的驴都不敢像你这么歇!” 他咧嘴大笑着,催促:“赶快起床,咱们快乐的晨练开始啦!” “算了吧,这种方法不适合我!” 李白抵触的疯狂摇头:“过于粗鄙,又失仪态……” “哟呵?看不起力量训练?这种话等你打得过我再说!” “你有本事把剑给我啊!” 李白气不打一处来:“我立马就教你剑的十八种写法你信不信?” “嘿,那可是我的战利品。” 程咬金挠着下巴上的胡子,毫不惭愧的说:“况且,哪里有明知道对手擅长剑术,还授人以柄的道理?你怕不是个傻子。” 李白感觉自己真的傻了。 这个家伙是怎么把如此无耻的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况且那可是自己的武器,什么时候变成了他的战利品了? 就在他震惊的时候,窗户边上却忽然抬起了一个黑黝黝的脑袋。 “少年郎你醒啦?”昆仑磨勒郑重的提醒:“快起吧,你的早餐我还给你在灶台上热着呢,今早有rou啊,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这么说的时候,昆仑磨勒左手还抓着一个洒水壶,右手还捏着一柄小钳子。魁梧的身上挂着一副围裙,沾满了泥土和灰尘,明明超大号的围裙在他身上,却紧绷绷的像个肚兜一样。 分外诡异。 “你在干什么?” 李白茫然,不知道这家伙埋伏在自己的窗户外面,究竟是在谋划什么鬼东西。 “除草浇花啊。” 昆仑磨勒回答道:“程府每天没啥人来,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让老爷把府里的后院和花坛都给我收拾啦。 昨天你吃的那个白菜,味道不错吧?我亲自种的!” 说到这里,他笑得就分外得意,发自内心的种出好吃的白菜来是一件很了不起很有面子的事情。 等李白套上衣服出门,才看到,院子周围被自己忽略的那些花卉。 就在石槽、花盆和苗圃中,各色花卉正在显眼的怒放。哪怕是李白一路旅行,快要走遍天南地北,可是却依旧未曾见过如此众多种类的花卉汇聚在一起绽放的场景。 牡丹、白兰、金盏、雏菊、孔雀草…… 还有很多种类的花他见都没有见过。 还有明明已经过了季节,可是在长安地热的供应之下灿烂绽放的花朵。 那个魁梧的巨人就蹲在群花之间,捏着比自己手掌还要小上好几号的钳子,小心翼翼的剪除掉那些细小的杂枝,棒槌粗细的指头精巧的从泥土中拔出杂草,剥开了根须,将又一株来自海都的郁金香栽入土中,安置新家。 多亏了这些花卉的存在,才令程府粗犷到诡异的风格变得柔和起来,从搏斗场变成了能够安居的家园。 种种色彩在昆仑磨勒的精心照顾之下展现出了生机勃勃的美。 不止是这里,还有水缸之中的莲花,墙头的爬山虎,树上的山茶和丁香花…… 闭上眼睛细嗅,就宛如置身于原野丛林。 “这些……都是你种的?”李白惊叹。 “对啊。” 昆仑磨勒挠着头上节成小辫的头发,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以前的时候,我家的花在长安很有名的,可惜后来没办法再种了。” 他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 不想过多的提及往事。 当粗糙的手指轻轻的修整花朵的枝杈时,那隐隐黯然的神情就变得静谧又温柔,充实的令人羡慕。 鲜活的如同此刻盛放的花儿一样。 “真是厉害。” 李白敬佩的轻叹:“下次能不能教教我?” 黎乡快要过生日了,李白忽然有一个新想法。 如果是花的话,哪怕看不见,也一定能够嗅到这样令人安心的香气吧? 昆仑磨勒憨厚一笑:“好啊,不过很多人都觉得麻烦,浪费功夫,会耽搁你的时间。” “没关系。” 李白弯下腰,轻轻的碰了一下枝头的露水,微笑:“它们这么美,为它们付出一点时间不可惜。” 如果不是心中不安,时常焦躁的话,其实在程府待着是一件很爽快的事情。 有酒有rou,三餐精致,种类繁多而且不见重样。除了老是催着李白和自己一起锻炼之外,这个肌rou发达的有些过头的中年男人其实相当健谈。 难得的是,哪怕是面对李白这样的年轻人,他也能够做到诚恳以待,无话不谈,从来不端什么大人物的架子,行事作风实在是太投李白的胃口。 除了不让他出门之外,其他的简直没有任何缺点。 早些年他不知道去过多少地方,天南地北,无所不知,但凡稍微有名的一些地方总能说的头头是道。 拿来下酒,回味悠长。 而且在他口中的长城风情分外翔实,不论是塞外风情还是李白好奇已久的长城守卫军都了解颇精深。 李白除了兴致所及,写了两首颇为满意的出塞诗之外,也开始好奇,这个家伙是不是在那里待过几年? 只不过,程咬金对于自己的身份从来避开不谈,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样子,让人分外好奇。 能够在寸土寸金、名流云集的兴华坊购置这么一大座宅子,实在不是一般的有权有势能够做到的。 但既然他不愿意多说,李白也懒得问。 只是有些怀疑……能够同那个卑鄙大长老同等交游的家伙,怕不是也是个坊主吧? 就在午后,昏昏欲睡的时候,他却感觉大地陡然一震。 轰鸣! 紧接着,远处无数惊慌的喊声伴随着脚下剧烈的震动一同响起,令李白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只看到庭院中的柳树在剧烈的摇晃。 而脚下坚实的大地,竟然如同海上的舢板一样在摇晃。 在地底的最深处,传来悠久而浩荡的轰鸣,数之不尽的巨大结构在为止共鸣,化为了巨兽一般的鸣叫! 很快,这突如其来的动荡又结束了。 没头没尾的。 李白疑惑的看向柳树下的程咬金。 发现这家伙竟然还在配着几款精致的点心在喝下午茶! 是毫不动摇! 好像就算天崩地裂也阻挡不了他吃饭一样…… “出什么事儿了?”他问:“地震?” “慌什么?正常cao作。” 程咬金滋溜着茶水,淡定挥手:“每次新的坊市诞生都会这样,其他的坊市会重新排列,为新的坊市接入腾出空间来,在这个过程里,长安就会不定期的动荡……” “虞衡司那帮家伙也不说一声?” 李白听着外面传来的惊叫声,克制不住恼火。 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地震,不知道有多少人遭了殃,严重一点的话,财产损失还好说,恐怕还会伤及性命。 来到长安这么久,李白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一脸懵的外来者了,至少……他还知道虞衡司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 维护着整个长安城的所有公共机关,管辖着城内所有的机关师,令从业者们闻之色变的机构部门。 汇聚了世界上最好的机关师和机关技术之后,虞衡司可以说是机关师们至高的权力机关。在三司之中,地位也隐隐在维护治安的鸿胪寺和针对大案要案的大理寺之上。可以说不论是财力、人力、物力、武力和技术能力都毫无瑕疵的庞然大物。 具备着如此大的权力,可是却又如此轻慢的对待自己的职责。 李白简直无法想象,那究竟是一帮什么货色。 “哈哈哈,虽然虞衡司都是一帮王八蛋,可你这么说就太冤枉他们啦。”程咬金大笑着摇头:“他们倒是想要提前预报呢,奈何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又如何告诉你呢?” 李白愕然。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虽然朝廷对外宣称虞衡司负责维护长安运转,但实际上,长安的运转自有规律,根本不是虞衡司能够插手的。 那群家伙充其量也不过是用来维护长安的工具人罢了,想要靠着他们来修正长安的运行?还早着呢!” 就这样,毫不顾忌的吐露出了这个本该被封存在层层帷幕之后的秘密。 “自古至今,长安的运转从无定式,也从来没有一个机关师能够掌控如此庞大的机关……实际上,就连它本身的运转规律,虞衡司到现在也没搞明白,充其量也不过是通过史料和记录对比,提前测算出坊市的诞生和脱落而已。” “等等!” 李白抬手,仔细的理清思绪:“之前有所耳闻,长安下面是巨大的机关,原来它一开始就是自己转自己的……” “对啊。” “长安这么多机关师,其实从来都没有人能够掌控它?” “没错。”程咬金颔首,悠然感叹:“反过来说,长安才是所有机关师的老师,到现在,我们该学的东西都还没学完呢。真想要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缔造出这样的奇迹……也只有传说中的天神才能做到了吧……” 李白再次感受到长安这座大陆上最宏伟的机关之城的力量:“人和机关,竟然能和谐共存到这样的程度,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他有些好奇:“这么多人生活在运转的机关之上,而且还不知道机关运行的规律,就不会有什么难以预判的危险么?” 程咬金反问,“你知道大地为什么能承载万物么?天上的星星为什么不会掉下来,海水为什么不会淹没大地?我们只是不懂罢了……长安,可不是那么脆弱的东西。” 说着,他弯腰,抚摸着脚下古老的城池,敬畏感慨:“它比我们更古老,也比我们更强大。 它从来没有拒绝过我们的到来,相反,像是慷慨的母亲一样,源源不断的赋予了我们更多的智慧和学识。 它不曾拒绝人,人为何要害怕它呢?” “……”李白沉默许久,好奇的问:“可是,它真的会有意识吗?” “谁知道。” 程咬金靠在摇椅上,翘起腿,惬意的闭上眼睛:“我不在乎,因为我喜欢它。” 喜欢。 这俩字儿比什么理由都要强大。 令李白深感敬佩。 这个家伙总能将一些荒诞不经的事情扯得像是真理一样,可有的时候,李白又会觉得,倘若能够以他那样的视角来看整个世界的话…… 这个世界,也一定会精彩和快乐许多吧? 唯一的缺陷就是可能经常会被人当做抽风…… 实在是,无法理解。 李白看了他许久,无奈摇头,躺回椅子上去。 闭上眼睛,无声的轻叹。 相较如此坦诚的热爱这个城市的程咬金,庇护着无数遗民的生活和安宁的卢公,还有如今为此而奔走的荀青…… 而自己,却被囚禁在这个保护之笼里,无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