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压龙亭
滞雨通宵，天黑路险。 从白鹭酒楼出来的两个持伞客，从胭脂路向东南走了大概二里多地，就到了扬子路。 惟扬崔家，就在此处设府安宅。 听闻三百年前广陵江水鼎盛时，江水茫茫无尽，宽阔如海，扬子路所在地才是沿江地带。 彼时妖龙作祟，水害频发，后时任惟扬牧举万民之力，设立一亭压住龙脊，令妖龙永世不得翻身。于是妖龙再也无法搅动潮汐，水灾大大减少。那座并不高大的亭子，得名平扬亭。但除了这个名字之外，人们更喜欢把他叫做，压龙亭。 时至今日，这平扬亭已经被崔府的高墙围起来，成为了崔府内部园林里的一处私人景观。当年传说，早已不可考据。至少在填江扩土之时，并没有任何关于那头妖龙的目击记录的记载。 说回现在。 敲门声中，方铮叩开了崔府的大门。 见到了象征惟扬材士身份的青衣墨甲，加之出示了刘怺的令牌，开门的两个家丁对方铮和黄唐的态度倒是不错，但仍然坚持要请示崔家人后才能允许他们入内。 还未等家丁向内通报，崔家内宅就涌出了一支急行而出的队伍。 崔老爷子长孙、崔家现任家主崔抚带头，身后跟着十来个精壮汉子，手持着在雨中依然熊熊燃烧的火把，棍棒刀枪齐全。紧跟左右的两人甚至身披半身云纹甲，一身煞气如虎在野。 要知道，按照虞国法律，寻常人家若是私藏甲二具，便是流放千里的罪责。 唯有立下开疆拓土之勋者，才能在解甲归田后，视情况把几至几十旧日的亲军养为府中甲士。当然，现在这甲士是不是曾经的亲兵也没人追究了，但明面上的名额依然牢牢限制。因此，各大府走质不走量，关于甲士的装备也越来越卷，成了一种新兴的门面充当。 一众人疾走过大门，看也不看黄唐二人，就要冲过两人。 “崔家主且慢！” “你敢拦我？”崔抚早就注意到了方铮的衣着，辨认出了后者身份，但语气依然不善，一双豹眼紧盯着方铮。 “崔家主切莫着急，崔桓公子目前安全无虞，并未受伤。” 崔抚冷哼一声：“安全无虞？我可是听说，我儿子现在还被困在酒楼里。至于没有受伤，那是我儿身上有家传护身灵玉。要是那凶贼对他动手，伤得可不一定是谁。否则你以为，我会停下来和你说话？” “既然如此，崔家主更加不必心急，如今莽撞行事只会加剧情况。刘统领已经亲自到场，那疑犯翻不起多大浪花。” “敢对我崔家子弟下手，就必须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崔某要事在身，就先告辞了。你们若是想等，府内茶水齐备，自有下人招待。等我拿回那凶贼，再来好好招待二位！” 说罢，崔抚不再理会黄唐二人，就要带人转身离去。 “国有国法，崔家主不可冲动！” 方铮想要施展身法绕到队伍前方，其中一位着甲门客却随之而动，挡住方铮。 那人气血激发，体内似乎有热河奔流之声，更隐隐夹杂着虎豹雷音，恍如一尊门神拦住了方铮。 阳极九数，武道下境九阳境圆满。 武道九阳镜，追求达到皮如胶、骨如玉、筋如柳、脉如丝、血如汞、髓如霜的淬体境界。但并不一定要按部就班，非要从哪个方向入手，既可由表及里，也可偏重一门或是齐头并进，全由武者自身意志和所修功法决定。 因此，境界的划分只是按整体淬炼进度，划分为一到九阳。 但粗鄙的武夫往往讨厌境界迷信的说法，更喜欢用破伍、破什、破屯、拒百、当千、雄万夫这种简单粗暴的战力值来衡量高低。 一般而言，九阳武者人人有拒百之勇。换而言之，若是九阳武者披坚执锐，占住狭口，上百训练有素的军士也不能撼动他分毫。即使是百人围攻一人，九阳武者也能从中轻易脱身。 单论武道境界，方铮只是七阳武者，但他儒武双修，并不惧怕眼前对手。但鉴于武夫的强横体质和双方的装备代差，想要短时间内迅速战胜对手也是痴心妄想。 何况，现在当务之急并不是分出个胜负，而是阻止崔抚前往白鹭酒楼捉拿剑客。 刘怺执掌惟扬材士之前，九成多惟扬材士都出身世界士族，其中利益关系盘根错杂。惟扬材士虽有虚名，其实行事处处不便。刘怺执掌惟扬材士之后，力排众议，一改旧规，唯才是举，不问出身，不问传承。 许多资质不凡、心性达标的寒门子弟、江湖散修加入了惟扬材士，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新兴势力派系，并且几乎完全在刘怺掌握之中。 因此，惟扬材士才能有重现往日辉煌的势头，行事不必看人，只以因果为准。但崔家仍然是前路上最大的一块顽石。 实际上，崔家家风严谨，管束本家子弟极其严格。对于个别不争气的后代，崔家随他们去挥霍钱财、寻欢作乐，但绝不允许他们作jian犯科。这一点，在崔家二公子崔桓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崔家这么做的原因，是世家的野心，而不是出于谦逊之流的美德，又或者对于虞国律法的尊重。崔家从崛起到今天，绵延三百余年，历经五次起落。崔家人的家训可从来不是谦让。至少在惟扬这一片土地上，崔家人遵守家法，超过了州法、国法。 崔抚很清楚他儿子崔桓不会有事，但他还是执意要带人强闯处于惟扬材士封锁下的白鹭酒楼。 如果让崔抚大摇大摆地闯进去，甚至把剑客带回崔家问罪，那惟扬材士近一年来重新积累的声望也将受到重创。 方铮当机立断，却是一指面前武者，开口念了一句诗：“醉乡路稳，此外不行。” 拦路的崔家武者只觉一股醉意涌上心头，就想要沉沉安稳睡去。 能修炼到九阳之境，自然意志过人，加上习武之人旺盛的精力，崔家武者很快晃了晃脑袋，驱散了大半困意。 但当他重新想要拦住方铮时，竟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要知道，武者九阳境修炼的就是一己之力，追求的就是掌握身体的每一细微肌rou。九阳武者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平地摔。 这一踉跄导致他漏过了方铮。 此时，方铮再度开口：“不是遮头是使风。” 不知何处吹来一股劲风，托起方铮撑着的伞，带着方铮轻轻飞落到了崔抚队伍前，重新拦住了一众人。 经纬文道第三境采芹，此境儒生往往自称学海采芹人，乘坐苦舟在无涯学海里，获取已逝先哲的文道遗存。或许是一个字眼，或许是一句诗，又或许是一组词。儒生将之参悟消化后，就可消耗文气，言出法随，演化这些文道遗存的种种奥妙。 这一能力，被称为“牵经引礼”。 也正是到了采芹境后，儒修不弱于它道，书生意气初现锐意。 “方某自知不敌崔家主众人，但若是崔家主执意要去白鹭酒楼，那就从方某的尸体上踏过去！” 读书人要那点墨水干什么？不就是为了装吗！ 方铮只觉得自己此刻豪气万丈，前段日子修为停滞的愁苦一扫而空。 “小娃娃别动不动打打杀杀的，有话好好说。”崔抚眼见避不开方铮，但并不像要动手的样子，只是幽幽道，“你一个月才几两银子，拼什么命啊！老夫没看错的话，你是方家子弟吧。要是死在这里，还怎么光耀门楣？你甘心吗？” 这一句戳到了方铮的死xue，一时间心底竟生出几分犹豫。 心神动摇之下，方铮勉力稳住道心，知道不能再听这老狐狸多讲，手搭上腰间君子剑，正要拔出以示决心。 一只手搭在方铮想要拔剑的手背，制止了他。 怎么又来？ 等等，我为什么要说又？ 这一幕是不是似曾相识…… 见方铮有些惊愕地侧过头，眯着眼的黄唐冲后者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