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言情小说 - 衔春未残在线阅读 - 第八章 过路人

第八章 过路人

    肃州。

    自那名农妇的事情过后,秦望寻的药坊重新过回了平淡无波的日子。鄯右军在几日后拔营离开,虽然秦望寻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悄悄松了口气。那农妇的丈夫姓徐,名阿五,因为感激元行阙对妻子的救命之恩,总是隔三差五送些鸡蛋给他们。徐娘子的身体经过秦望寻的调理,已经渐渐好起来,又因为丈夫和太守一家人的关心,心中的阴霾也慢慢散去,愿意出来走走。徐阿五脸上笑容也多了,原本是个憨直的男子,每每同娘子一起来药坊,总是一脸憨笑。

    元行阙倒是很欢迎他们来,徐阿五话多,总跟他们说四邻八舍的种种趣闻,什么谁家的女儿嫁给了死对头的儿子呀,哪两家因为一块地吵得不可开交啊,谁家的牛没拴好撞了邻居家的猪呀,讲时还要模仿一番,斤斤计较的妇人和五大三粗的汉子,娇羞的小姑娘和直率的青年人,都叫他模仿的惟妙惟肖。元行阙第一次听这么多家长里短,顿时觉得这村里乡间的故事可一点不比长安城中才子佳人的故事差。

    之前那个怀揣沙州盐场账本的人很快不告而别,药坊这两日忙,元行阙和秦望寻谁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秦望寻并不在意,但元行阙却无法对那个形迹可疑的人放下戒心。不过现在广陵王已死,纵使他元行阙有些什么想法,一介远在肃州的小小草民也没有任何办法。

    这一日的药坊倒是清净,一直到日上中天都不见有病人来。元行阙正在院里晾晒草药,就见秦望寻背了个包袱出来,回身锁上门。元行阙奇道:“你要出门?”

    “家里没米了,去集市上买些。”秦望寻冲他招招手,“走吧。”

    “我一起去?”元行阙问。

    “当然,否则我一个人扛米回来吗?”秦望寻叉腰道,难得看她俏皮的样子,元行阙抿嘴一笑,放下手上的物什随她一同出门。

    进城之后的秦望寻并不急着去米面店,而是在街上随意闲逛起来,看见个糖葫芦,问元行阙要不要,元行阙摇头拒绝,秦望寻就自顾自拿了一个,道:“好吧,付钱。”

    元行阙哑然失笑,原来自己就是个负责付钱的么?

    秦望寻看起来心情不错,虽然一贯是那沉静的步态,但眉梢眼角却带着几分飞扬的愉悦。她停留在一个卖簪钗的小摊前,驻足良久,翻看了不少簪子,但最终什么都没买便离开了。元行阙瞧她看簪子,才从她脸上看出一点少女的模样。往常只觉得她为人沉稳,医术高明,俨然一副成熟的行脚大夫的姿态,倒总让人忘记她其实也不过是才堪堪二十岁的年轻姑娘。

    元行阙趁她离开,掏钱买了她刚才捧着看最长时间的两只簪子。之后快步赶上秦望寻,将簪子递给她。

    正嚼着糖葫芦的秦望寻差点噎住,费劲将嘴里的半块山楂咽下去之后瞪大眼睛问他:“你买这个做什么?”

    “我瞧这簪子正配你的衣裳。”元行阙侧脸看了看,道:“你这木头簪子着实该换了。”

    秦望寻下意识一摸自己头上带的木簪,撇撇嘴,还是道:“一个簪子三十文,你买一个也就罢了,还买俩,我又用不到。”她拽着元行阙朝回走:“快去退了。”

    “方才那摊主可说了概不退换。”元行阙道。

    秦望寻埋怨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这几日攒了可有半贯钱?真是京城里来的王爷,半点不知道勤俭。”

    元行阙堂堂的广陵王,对市井里的银钱概念的确不深,也不大在乎,只道:“反正我又用不到,每日吃你的喝你的住你的,你还要给我工钱,我已经不好意思了。”

    “你在药坊干活,我当然要给你钱。”秦望寻边走边道,仍然觉得不满,“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现在境况好,还能存的下钱来,若是有个天灾人祸的,你才知道其中的不易。”她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叹口气,语气放缓了道:“百姓过日子并不容易,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等她絮叨完了,元行阙才道:“知道了,这次就算我谢你救命之恩,往后我俭省着就是了。”

    秦望寻抬眼看看他,露出个无奈的笑容,接过他手里的两个簪子打量了下,点头道:“还不错,那我领了你这份谢意。”

    两人在街上又逛了一会儿,秦望寻在一家绸衣店买了几尺暗色的布,她选布的时候元行阙还不忘提醒:“你个姑娘家的,应该买颜色亮些的布。”

    秦望寻自顾自道:“我是给你买的。”元行阙一愣,道:“你方才还说得俭省着点呢。”

    “俭省也得满足衣食住行。”秦望寻看看他,柔声道:“你身上的衣服是旧的,都划破了,给你回去做件新的,干起活来也更轻便。”

    她这么说,元行阙就笑笑不说话。秦望寻最终选定一个浅灰色带花纹的布,裹在包袱里带好。最后又去买了一篮子菜,扛了两袋米回家。

    刚到药坊就有人过来看诊,秦望寻急匆匆把东西全交给元行阙,在椅子上坐定。来人是镇西边的吴三婶,有些腹痛,应该是吃坏了东西。秦望寻给开好药方,嘱咐这两日清淡些饮食便罢。吴三婶的确不很严重,元行阙帮她抓药的时候,她还有心情询问秦望寻:“你药坊这个小伙子,我看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是不打算走了吗?”

    “他……暂且还没有回乡的想法。”秦望寻偷偷看了一眼元行阙,道。

    “唉,要我说,你们孤男寡女的同处一个屋檐下,难免叫人猜想。”吴三婶凑近了低声道,“三婶观察过,这小伙子模样挺俊,徐家娘子也都跟我说了,为人一身正气,还有点拳脚功夫,除了少一条胳膊……确实挺可惜的,要是个完备的人,镇上不知多少姑娘想嫁呢。”

    秦望寻没说话,神色淡然。

    “秦姑娘,你不会真的……”吴三婶却发挥了乡下人一如既往的本能,眼睛来来去去的,直把那点子事都写在脸上了。

    “没有。”秦望寻早知道她要说什么,直接道。

    “唉,也是,他毕竟残……”吴三婶一股惋惜的语气。

    “与这无关。”秦望寻看定她淡淡道:“君识很不错,不过他已有婚约在身了。”她想起元行阙经常拿在手上把玩的茉莉花簪。

    “婚约?”吴三婶睁大眼睛,“他这样,不晓得人家姑娘还会不会嫁哟。”

    “三婶。”秦望寻微微皱起眉头,有些愠怒:“这是人家的事,你在这里说三道四的顶什么用?何况要我说,君识的心地比世上大多数人要好,有的是人会欣赏他。”

    吴三婶瞧秦望寻不乐意了,便瘪瘪嘴不再说话。恰好这时元行阙从里面抓好药出来,吴三婶便起身笑着拿过药,寒暄几句便离开。

    秦望寻怀疑刚才元行阙在隔壁都听见了,但看他的脸色又看不出什么。秦望寻知道他一贯是个憋在心里的性子,便直愣愣道:“三婶这样的人没什么高深见识,你不必往心里去。”

    元行阙笑了笑,反而道:“你不必担心我,自打醒过来那天起,我就知道总会有人这样说的。”

    秦望寻却继续道:“他人如何说不重要,只要你自己不轻贱自己。”

    元行阙依然随意笑着,道:“瞧你,我还没生气呢,你怎么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这可不是我认识的秦姑娘。”

    秦望寻叹口气,起身道:“君识,不管你现在怎么想,我要你记住,你是广陵王,是守住河西十六州的人,没有你,也就不会有我们现在的日子。”说完她推门离开,留下元行阙一个人望着手中的药材发呆。

    没有你,也就不会有我们现在的日子……

    秦望寻的用意他何尝不懂,元行阙放下药材,苦笑一声。

    秦望寻在外间捣药的时候心烦意乱,连带着捣药的动作也粗暴起来。别人或许不了解,但她作为医者,作为与元行阙朝夕相伴的人,她比谁都清楚元行阙并不像他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有些伤疤,药石罔治。不论秦望寻怎么安慰,怎么尽力点醒,可广陵王毕竟是广陵王,从赫赫扬名一朝陨落成残疾之人,他或许可以接受,却无法克制内心对自己的否定。

    秦望寻望向院中,一星半点忧愁落在她眼里。

    她希望元行阙变好,由内而外的治愈。希望他回到属于他的地方,那个繁华璀璨的长安城,变回众人敬仰的广陵王。而这一切都不在于别人,而只在于他自己能不能迈过这个坎。

    秦望寻捣药的手渐渐慢下来,因为她不可避免的在想,自己原来一直都默认元行阙只是个过客,就像折翼的凤凰落入凡尘,伤好之后,他终究要离开这里,飞回天上的。

    元行阙和秦望寻正在药坊中清点药材的时候,外面突然急匆匆走过好几个肃州衙门的人,带头的正是那个徐阿五,大嗓门正在跟衙役说道:“就在前面山上,我砍柴的时候看见的,直接给我吓了个大屁蹲。你是不知道,那肚子都开了,哎哟,我都不忍心看,爬满了虫呐!”

    秦望寻叫住他,用衣摆擦了擦手道:“阿五!怎么了?山上出什么事了吗?可是有人受伤了?”

    “哎,要是受伤我还不直接把人送到你这来呀,是死了!”徐阿五摊手道。

    “死了?”秦望寻皱眉,“认出是谁了吗?”

    “不认识,不是咱杨柳镇的人。”徐阿五道,“不过我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你这见过。”

    “在我这见过?”秦望寻一愣,回头看了眼元行阙,后者也正朝这里看过来。秦望寻想着那人也许是自己接诊过的过路人,便招呼道:“我跟你一起去。”

    “我也去。”元行阙跟上来。

    一行人跟着徐阿五上山,在一个树根底下瞧见那名死者。秦望寻细细看了两眼就认出来,惊讶地看向元行阙——这正是那天他们接诊的被蜘蛛啮咬的行路人,元行阙在他身上发现了沙州盐场的账本。他后来不告而别,不曾想居然死在这么近的地方。

    看他的行路的方向,正是穿过肃州往长安去。现场有仵作查看了他的尸体,发现在他腹部有一刀横切伤口,左胸也有一个贯穿伤,很明显是被人杀害的。凶手手法极其干净利落,应该是老手。衙役翻找了尸身上的衣物,没有找到一星半点身外之物,无法辨认身份,他们也因此初步判断这是被山匪谋财害命。衙役们收殓尸体,如果无人认领,他们会负责将其下葬。

    “真的是山匪吗?咱们肃州多少年没出过山匪了!最近也没听到风声啊。”徐阿五吓得一颤一颤的,急急追问衙役。

    “你懂什么,刚打完仗,到处都是流民,前些日子还在催风岭上抓了一窝山匪。这年头不太平,走山路最好还是结伴而行。”衙役道,徐阿五倒吸一口凉气,牙疼一样捂住脸。

    元行阙和秦望寻渐渐走在最后面,秦望寻看着元行阙凝重的脸色,问:“你觉得,是山匪干的吗?”

    “不见得。”元行阙道,“普通的山匪会抢钱财,可是抢账本干什么?”

    “那……”秦望寻也皱起眉。

    “只怕是有人刻意阻止那账本被送到原本想送的地方去。”元行阙看着前面的尸体,遥遥间,似乎能闻到长安城中那一股潜藏在脂粉浓香下的,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