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妖怪
寒冬腊月,人们都说,叶老六可是靠闺女挣了回脸。 从一大早,那唐家送礼的队伍,就冲着叶老六家里来了,个个是妆粉雕琢,红翠依偎。 镇上老少爷们,几回能见到这么多城里的姑娘们?都跑去看热闹。 跟着这一群进山的女人,玩笑起哄,顺便打听城里的事情。 等叶老六把人和礼都接进家里去了,人群还不散。 反正是农闲时,也没事做,人们想着等客人出来了,再热闹一回。 于是守在叶家门口,七嘴八舌地议论: “叶老六真是生了个好闺女。我跟你们说,这也是叶老六眼光好。当初那个叫唐昭的少爷,就是碰巧来咱山里,啥都没带。可叶老六说,他一看人家这气度,当时就拍板把事儿应下来了。” “嘿,听他吹!要不是后来送这两回礼,这亲事能定下来?” “现在说这都没用。俺跟你们讲点新鲜的,这唐家呀,在寒叶城里可厉害着呐——” “哎哟,怎么个厉害法?” “……” 正聊得兴起,门又开了。 这回叶老六有意炫耀,让闺女叶菱纱换上了送来的漂亮衣裳,一块儿送人出门。 门口的气氛顿时高涨起来。 可就在这时,一道不和谐的音调刺了进来。 一名少年,面色惶惶地跑了过来。 他脸上带着深重的恐怖,只是瞟一眼,就让人心里发冷。 可他还是唐突跑到所有人视线中间,拦住送礼队伍的路。 朝着所有人,大声叫喊: “大家——快跑啊!马贼要进山啦!” 这话一出—— 人人变色! 悬在每个北山镇民心头上的那块阴云,塌了下来。 “马贼”。 这个词,在北山镇,代表的决不是普通匪类,而是一群来自草原的魔鬼。 所有边境百姓,最害怕的事,都是外族侵略。 雎国,就地处在平妖大陆的极北方,再往北,隔着一条九万目河,就是乾州。 据说,乾州上是一片广袤无边的大草原。生活在那里的蛮人,是马背上的民族。 每到冬天,草原上的草都给冻死了,牛羊也少了。乾州的蛮族人没饭吃,就会杀掉自己的牛马,用牛皮做成筏子,渡过九万目河,来到雎国—— 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即使有军队戍守边境,也总会有漏网之鱼。 不时就会有马贼屠村灭镇的消息,传到山里来。 可对这些世代生活于此的山民来说,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们只能在永恒的恐惧中,辛苦度日,彼此忌讳着提到“马贼”这个词。 一天天,变得讳莫如深,变得麻木不仁。 乱世中的草民,每活一天,都是向上天偷命。 可让要这些刚刚还在嬉笑吵闹的人,突然就面对灭顶之灾,他们的心里又怎么可能接受? 幸好,幸好! 突然,有一个镇民发现:“哎?你不是那个,那个天天和叶菱纱在一块儿玩那个,她表哥吗?你这是,气不过你妹子给人抢走了,给人捣乱来了吧?” 人们闻声一惊,这才纷纷认出来—— 那个来报信的少年,正是叶子启! 这一下子,人们恍然大悟。 太好了!这只是一个孩子胡闹!他们的生活还没被威胁!马贼都是假的!坏事都是假的! 虚惊一场后,人们的惊吓立刻转变成愤怒,朝叶子启一块儿发泄过来: “小孩说话没个把风的,这话也能随便胡说吗!” “赶紧走,赶紧走,也不小的人了,净惹晦气!” “自己姑娘抓不着,在这儿给人添堵!” 也有和叶子启关系熟络的,就说:“小叶子,你爹娘刚才还过来找你,问你到哪儿去了,你赶紧回家去吧!” 叶子启看到平时温厚的乡亲,突然个个凶神恶煞,一下子就被这阵势弄懵了,只能拼命辩解说:“不是的,我……” 可他的声音早被淹没下去,成山的污言秽语,骂得他自己都不禁怀疑,妖书上的说法,真的就可信么?自己是不是太草率了…… “哥。” 一声太过熟悉的音色,就在这时震响了叶子启的心。 他猛地回过头,眼前站着的,正是叶菱纱。 表妹两颗黑樱桃似的大眼睛,正惊讶瞪着他,乌黑的发丝缠在百合花般洁白的鹅蛋脸儿上,一袭华美锦衣,在冬日下泛着青光,衬得女孩好像是山里的精灵。 叶子启惊慌的心,顿时泛上苦涩, “菱纱,我不是想破坏你的——” “够了!” 少女尖锐的嗓音,从混乱的喧吵中迸出。 叶菱纱快步走到叶子启前面,细瘦的身子把叶子启挡在背后,仰脸朝着乡亲们大喊: “你们够了!我哥从来不说谎的!” 女孩眼中急得泛出了眼泪,唬得一群大老爷们声音一下子小了下去。 唯有叶子启,咬起了牙关。 他自己被误会、被责骂都能忍受,可唯独不愿让表妹跟着自己受辱。 “黄老三!”叶子启大喝一声。 人群中,一个尖嘴汉子一愣:“什么?” “你还记的吧?去年你来书楼里问,想给你那酒铺挪个新地方,结果怎么样?” “嘿嘿,承蒙关照,靠你爷爷看风水选了块地儿,今年生意好多了。” 叶子启点点头,又喊道:“牛二叔,前年,你来找我爷爷问病,结果怎么样?” 一个方脸壮汉一拍大腿:“你爷爷卦算着让老子向南走,老子路上遇着了董家村的郎中,果然把腿看好了。这事儿我敬你叶家一辈子!” 有人插嘴说:“小叶子,你爷爷会算卦懂风水,这咱们都知道,可这有什么关系?” 叶子启应声喊道:“我就是告诉你们,我从小跟着我爷爷住在书楼里,早把这门本事给学了!今年我爷爷走的时候,更传了我几门绝学。马贼这事儿,就是我算出来的,你们爱信不信!” 叶子启说的,当然是谎话。包括他的爷爷叶高给人参谋事情,靠的其实也是一辈子的学识。 摆出占卦的样子,只是好借着“给你泄露天机,可折损我老人家阳寿喽”的说法,来收些钱罢了。 但叶子启知道,山里人就信这些东西啊! 果然,听完他这番话,镇民们脸色都变了,一个个踌躇不定,最后都转脚往家走。 叶子启终于松了口气。 叶菱纱却一把抓住他手腕,着急说:“哥,我们该怎么办啊?” 叶子启说:“总之,你让舅舅赶紧收拾东西吧,我也得赶紧回家——” “哎!你们看,着火了!” 一声惊呼,引起众人注目,只见一道烟柱,从村子南面升了起来! 听过叶子启的话,没有人怀疑这是意外失火,立刻全都一哄而散,各往家跑去。 叶子启也慌忙拔脚跑开,因为那着火的方向,正离他家不远! 镇上有了第一个着火的房子,马上就有了第二个。 第三个、第四个…… 当叶子启越是跑近家,耳畔就响起了越来越多模糊的嘶叫声、喊杀声。 这些声音就像蛇的嘶叫,尚不响亮,却喷吐着恐惧的毒液,拼命咬噬着他的心。 北山镇十五年来的安宁,被打破了。 “轰!”一声,叶子启看到路旁牛二叔家的门,竟被轰飞出去,一个穿着一身兽皮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有着明显区别于雎国人的外貌特征,头大而圆,除了头顶上留着一束头发外,其余部分都剃光。 阔脸,厚眉,杏眼,颧骨高,鼻翼宽,手里拿刀,背上纹鹰。 身材肌rou粗壮,眼神凶狠。 叶子启看到马贼的第一眼,就明白了蛮族为什么被称为九州最凶悍善战的民族。 所幸,这马贼没有注意他,直接又冲进另一户里,忙着抢掠财物。 叶子启拼命往前跑。 终于来到了自家门口,叶子启大喊:“爹,娘,是我,快开门!” 可是房门却怎么也砸不开! 叶子启突然想起,有人说过爹娘正在外面找他。 该怎么办? 叶子启心思电转。 对了!刚才那么多人在叶菱纱家门口看见他,如果遇到他的爹娘的话,肯定会让爹娘到那里去找自己! 叶子启又重新向回跑去。 不可犹豫,不能恐惧,不能停留。 火焰燃烧着房子,冒出“呲拉”“呲拉”的火苗,喊杀声、惨叫声,越来越响亮了,街头巷角,都开始冒出穿着兽皮的男人。 他们发出像是山里猿猴一样的奇异的尖叫,彼此呼应,空气中升起了血腥味。 也许叶子启现在应该沿路大声喊:“快跑啊!马贼来啦!”——可是他只是恐惧地咬紧牙关,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而且这也并非必要,每一声女人和孩子的惨叫,都比他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更加响亮和有意义。 叶子启一直在跑、一直在跑,始终和每个吵闹的地方保持最大的距离,不断地绕着哭声跑,那些穿着兽衣的人在他眼中都是一闪而过,也许他们都来不及看到他这个跑丧了胆的兔子呢。 马上要到了,叶子启边跑,眼中边流下了眼泪——不要有事,不要有事,只是这么想着,眼泪就落个不停。 终于跑到叶菱纱家的巷口,叶子启觉得自己身体都因为脱力而发软,扶着砖墙转进去,霎时整个人懵住了。 迎头就是五个穿着兽衣的乾州人。 马贼们都看到了他,摇动起手里的刀。 但是,叶子启没有再逃跑,甚至都没有看向他们。 他直直注视着的,是在这些马贼身后,一件躺在地上的衣裳。 一件在北山镇上绝对独一无二、即使浸泡在血泊里,浸红浸透,他也绝对不会认错的衣裳。 那是他一生见到的最美的衣裳。 青织金穿花凤宋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叶子启张口狂呼,声音凄厉破霄,刺痛天日。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妖魔在耳边低语: “你的心慈手软没用,这九州就是一片人吃人的战场!” “现在是因为你太弱小了,你的表妹就让人给吃掉了!” 悲惨乱世,地狱人间。 因为还有几个距离更近的镇民在反抗,马贼还没能上前一刀劈了他。 叶子启的手突然被拉起来,拽着走,他浑然没有感觉,被拖了好一段,才终于扭过头,哭喊道:“爹……” 过来拉起他的人,正是他的父亲,叶远。 这个矮壮的男人,嘴里反复地念叨着:“没事,跟着你爹走,跟着你爹走。” 次数多到甚至分不清他是在对儿子叶子启说,还是在对着自己重复这句话。 他死死攥着儿子叶子启的手腕,攥得叶子启手腕生疼,却丝毫没有意识到。 “爹,娘呢?”叶子启哭哑的嗓子问道。 叶远剧烈咳嗽了两声,又继续往前走,头也不回地说: “你娘没了。” 叶子启长大了嘴巴,可是甚至没有来得及说出一句话,父亲突然扔开了他的手,怒吼一声,就向前冲过去。 一个蛮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路前面,向着这对父子举起刀,可是他的刀还来不及落下,叶远就一把将他扑倒。 两个男人纠缠在地上,弯刀从叶远的背部刺进去,而叶远死死抱住了这个蛮人的腰,回头喊道: “跑!” 叶子启一下子瘫在地上,爬着,向叶远爬了过去。 一直到叶子启爬到叶远身旁,那个蛮人都没能站起来,因为叶远抱得太死了。 叶子启一肘子磕在蛮人脸上,用地上抓起来的一块石头,不停地砸蛮人的脸,一直到把这张脸砸烂。 叶远直直瞪着儿子,说:“去书楼地下藏着,找着你meimei也藏过去。” 叶子启点了点头,叶远就咽了气。 叶子启当然不会告诉父亲,叶菱纱已经死了。他也没有逃走,而是抱起了父亲的尸体。因为两个马贼已经向着他跑过来。 但是—— 又是一只手,从后面拽起了他。 “跑!” 顾峰提着剑,一身浴血,朝叶子启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