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六和寺寻踪
船只抵达鳄鱼岛,已是五天之后。 此地季候正是深冬。岛上的树木依旧苍翠浓郁,草色也只是微微有些发黄,遍地的野花摇曳生姿。 自夏经秋历冬,耗时几个月,行程万余里。再次相见,恰是久别重逢时候,都有一种隔世的感觉。元七和赵榛双手紧握,眼中俱是泪光隐然。 当晚,鳄鱼岛大摆宴席,如过节一般热闹。杯盘罗列,桌椅纵横,坛坛的椰稻酒启开封,黄亮的酒水注入碗中,酒香四溢。 夜风轻吹,灯火照如白昼。众人开怀畅饮,琉球国的船工和水手更是喝得酩酊大醉,直至月斜夜阑仍未散去。 几天之后,送走了琉球国的海船,赵榛也计划赶赴临安。行前嘱咐元七等人安守海岛,打鱼种田,修筑屋舍道路,过个自足生活。待得大事已毕,自己定是要再回岛上。 元七亲自带人,用船将赵榛、田牛和末柯三人送到明州。众人在码头洒泪而别,赵榛等人登上了船。直到船影最终望不见了,元七方才离去。 一路无话,到得杭州已是傍晚时分。夜色蒙蒙,华灯初上,莹莹的水光酿着浮世的繁华和落寞。 三人在码头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次日一大早,用过早膳,三人便径自往六和寺而去。 赵榛的心绪完全放松下来。前次来时提心吊胆,遮遮掩掩,生怕被人发现了真面目。此番则全然不同。 景物依旧,人还是那个人,可这张脸孔早已变更,称得上“面目全非”。走在街上,若然无人告知,任谁也不辨不出这就是那个宋室皇子,信王赵榛。 在船上,当赵榛把先前的经过说与田牛和末柯,两人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虽说一直觉得赵榛气质不俗,与众不同,可两人绝没想到他竟会是一个正经八百的大宋王爷。 天气很好,阳光和暖明亮。路旁的树木枝叶稀疏,有一些已经叶色枯黄。风轻轻吹着,有一些寒意。 田牛的包袱里有琉球国主送的黄金,还有元七特意带上的银子,沉甸甸的。 田牛长这么大,身上从未有过这么多金银,很有些财大气粗的感觉。他腰板挺得笔直,鼓起腮帮子,迈开大步,昂然走着。 末柯紧跟其后,不时向两边张望着。街上的行人看到这个黑大个的异国人,也都驻足观望,指指点点。末柯见得多了,倒也不以为意。 六和寺在杭州城南,钱塘江畔的月轮山上。走近寺门,古树参天,阴森森的一片浓阴。钱塘江的涛声,轰轰如在耳畔。 时候尚早,寺中的人并不多。 进了山门,院子里,一个灰衣僧人正在扫着地上的落叶。听见脚步声停了下来,抬起头,望见三人,开口问道:“三位施主一大早来,所为何事?” 赵榛紧走几步,上前答道:“这位师父,叨扰了。小可从明州来,到贵宝刹寻个人。” 僧人点点头,将扫帚拄在地上,两手握着帚柄,说道:“敢问小官人寻的何人?” 赵榛刚想答话,忽想起与小七分手时只说在六和寺相会,却未约定如何联络,一时无语。 僧人有些奇怪,追问道:“施主所寻何人?” 赵榛想了想,说道:“敢问师父,寺中可有位阮七爷?” 那僧人正要答话,赵榛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他是位居士,并不曾出家。” 那僧人想了想,很果断地摇了摇头。 赵榛有些着急。回头一想,是自己的不是。小七不是寺里的僧人,客居于此,未必人人知道。 “劳烦大师,寺中可有一位武二爷?” “武二爷?”僧衣皱了皱眉头,神情疑惑。 “就是那位断去一臂的梁山打虎英雄啊!” 僧人恍然大悟,连声道:“知道,知道!施主,请跟我来!”随即引着三人,拾阶而上,穿廊过殿,来到寺庙后面的一个偏殿前。 阳光落在窗棂上,殿门紧闭。走近些,听得里面传来时大时小的鼾声。 那僧人似有些畏惧,用手指指殿门,说道:“就是此处,三位施主请便!”转身欲走,回头又说了一句:“这位武大爷脾气可是很不好啊!” 说罢,不待赵榛答话,用手扯起僧袍下摆,抬脚跨过门槛,径自去了。 三人立在门外,将耳朵贴在门边听听。那鼾声更加宏大,震得耳朵嗡嗡直响。三人相视一笑,赵榛轻轻推开了殿门。 早晨的阳光一下子照进屋来,屋内一片光影朦胧。随之,一股浓重的酒气,夹杂着rou鱼的咸腥味道,还有汗臭脚臭,扑面而来,令人几乎要吐出来。 片刻之后,三人看清了屋内的物事。 殿内的地上,横七竖八地滚着七八个酒坛子。几根rou骨头丢在酒坛边,小木桌早已倾倒,几只大碗里兀自有一些剩饭菜。而一侧的坐垫上,两个赤裸着上身的大汉,大张开胳膊腿脚,呈大字形躺卧着,鼾声如雷,睡得正香。 两人面色潮红,酒气冲天,随着鼾声,胸脯一起一伏,响声震天动地。 赵榛一见之下,心中大喜。这两人非是旁人,正是武松和阮小七。 赵榛俯下身来,趴在两人身前,轻声叫道:“阮七爷,武二爷......” 鼾声依旧,哪里听得到。赵榛加大了气力,使劲喊起来:“阮七爷!武二爷!” 武松纹丝未动。阮小七轻轻挪了挪身子,发出几声哼哼,随即又躺倒下去,鼾声又起,嘴角的口水淌了出来。 赵榛哭笑不得。亮起嗓子喊了几声,情形如故。两人浑然不知,睡意正酣。 屋内浊气冲天,味道熏人,加上这如雷的鼾声,着实让人难过。赵榛没有办法,只得招呼田牛和末柯先到殿外等候。 他将几扇窗户全部打开,殿门大开,方才看看犹自酣睡不醒的两个人,悻悻地走出门来。 这座偏殿在寺庙的西北角,位置最后,几步之外就是高高的院墙。 走廊外,几株高大的芭蕉,依旧叶色青碧。院墙边,一排参天柏树,直插晴空。 寺庙的人多了起来。不时有僧人经过,远远地看看偏殿里面,躲避着跑开了。 只待日上三竿,日光照得地面微微发热,那偏殿里才有了动静。 赵榛三人忙奔了去。走进屋里,见武松和阮小七二人正靠着墙,坐在蒲团上,依旧醉眼朦胧,酒意未醒。 听到有人进来,武松看也不看,大骂道:“什么人?少来打搅老子!” 阮小七也笑道:“二哥,你我兄弟也忒没出息了,竟喝得如此大醉!” “大碗喝酒,大块吃rou,岂不痛快?要的鸟斯文!”武松大笑。 待得两人稍稍清醒,赵榛方说道:“七爷,武二爷,是我啊!” 武松和阮小七听到声音,很是意外,一起望向赵榛。 两人身子摇晃,眼神迷离,好半天,才听见小七问道:“你......你是谁?” “七爷,是我啊!不认得了吗?”赵榛向前走了几步。 小七听见声音,觉得耳熟,一下子从蒲团上爬起来。睁开惺忪的醉眼,看着眼前这个英俊清秀的少年。稍顷,喷着满嘴的酒气说道:“你是谁?老子又不认得你!” 赵榛急了,一把抓住小七的胳膊:“七爷,我是赵榛啊!” “啊,赵榛?”小七满脸惊疑,酒立时醒了大半,“你说啥?你是信王爷?” “是我啊!”赵榛叫道,“你好好看看!” 武松也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赵榛。满嘴的酒气,惹得赵榛只好捂住了鼻子。 “听这声音,确是不假。”小七的目光在赵榛脸上一点点移动,迟疑地说道,“这身形,也没错。可......可这张脸怎会是如此模样......” 赵榛长叹一声:“七爷,说来话长,这事真个是一言难尽......” 这时,田牛和末柯已将屋中收拾干净,只是那酒气和浊味久久不散。 武松喊寺里的仆役端上了清茶。几个人适才坐在房中,一一介绍。 “自打扬州运河一别,王爷再无音讯。我和武二哥托人打听,也没个结果。没奈何,整天闲来无事,我二人只好喝酒度日。”小七扶着桌角,望着殿外那一丛芭蕉,“惹得寺里的僧众无人不烦,见了都躲着走,就差赶我们出门了!” “哈哈哈!”武松大笑起来,“哪个敢赶老子?每年白花花的银子,还不够他们的吗?” “有钱能使鬼推磨!”田牛插了一句。 “这小兄弟说的极是。”小七笑道。忽又想起,说道:“光顾着瞎扯,还没问你这一番的光景!” 赵榛这才把前前后后的经过详说一遍。武松和小七听罢,慨叹不已。 “方圆呢?”赵榛问道。 “也在寺里。”小七答道,忽又笑了,“看不惯我俩酗酒狂饮,自个儿去住了。回头喊来即是。” 赵榛点点头。好一会,几个人都没再说话。 “王爷今后如何打算?”小七问道。 “还是想要去救回父兄和母后!”赵榛神色凝重。 “刘豫已投靠金人,僭位大齐,成了一国之君了!” 赵榛一惊:“当真?” “这还有假?千真万确!” 一时又沉默下来。 好半天,赵榛又抬起头:“不管如何,我都要试一试!” “当今圣上早没了光复中原之意,至于迎还二圣,难以揣摩。你要想救回他们,不可谓不难。”小七沉思良久。 “救个鸟!康王爷巴不得他们都死在番邦,好让他放心做自家的江南之君!”武松骂道。 赵榛一阵眩晕,心猛地疼了一下。 “不管怎样,我都要见一见九哥!” 赵榛手中的茶杯摇晃起来,半杯茶泼落在地上。 一只乌鸦从柏树上跳出,呱呱叫着飞过屋檐。几片黄叶从墙外飘进来,悠悠地落向地面。 钱塘江,水声浩浩。 几艘渔船,在风浪里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