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名女性半人马，正站在宽大的院子里，等待着黄昏的来临。

    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无论是触手可及的枣子，或是从高墙上掉进院子里的，那些巨大的紫葡萄。

    她更是尽量，不去嗅那成熟的石榴散发的，浓郁而强烈的芳香。

    因为她快要生产了。

    必须要保持最佳状态。要是吃得过饱，反而会有坏的影响。

    她所在的半人马族群，大约有一万两千个半人马。

    她是今天，唯一要生产的一位。

    按照半人马族的习惯，她被专门接到一个院子里，为生产做准备。

    院门是关着的。这样，苜蓿芳香的味道才不会飘了进去，刺激到她的胃口。

    她的腹部，因为就快要出生的小半人马，而胀得圆鼓鼓的。

    以至于她不得不侧躺着。

    禁食，已经让她元气大伤。

    她的眼窝深陷，全身毛皮凹凸不平。

    胸口沉甸甸的。

    那夕阳，依然从院子边缘灰绿色的橄榄树后面，继续往下掉。

    到处都没有一点点声响。院子内如此，半人马族们聚集的地方也是如此。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屏气凝神地，等待黄昏降临。

    昆虫与鸟雀的声音，渐渐划破寂静。

    黄昏中。癞蛤蟆鼓动着它们的低音管，唱得热闹。

    蟋蟀的唧唧声。鸽子的咕咕叫。远方深山中，一头土狼开始发出jian笑。

    眼看着时候就要到了。

    女性半人马转向东方。

    她的眼睛比一根针，刺着血红的太阳。

    她一直盯着落阳看。直到眼睛刺痛为止。

    终于。一个年老的男性半人马，走进了院子。

    他吹着号，再把天上的四种风歌颂了一遍。

    他就是半人马族族长。他将亲自主持小半人马的出生。

    半人马族们，对于新生的诞生，是及其重视的。

    所有小半人马的诞生，都将由半人马族族长亲自主持。

    族长看了看女半人马高高隆起的腹部。

    “今晚就要生了。”族长判断。

    族长缓慢且严肃地点点头。

    女半人马的心，有如鸟的翅膀一般扑扑跳动。

    她忘了身体的一切痛苦，

    她已经等不及，要听小半人马呱呱落地的啼哭声了。

    渐渐入夜了。

    女半人马仰头，朝天上看去。

    她看见了小小的一块天空，和一弯新月。

    那一片天空，好像是被院子框住了一样。

    那一弯新月越升越高。蝙蝠与夜枭，在丝绒般的夜色里，无声无息地飞来飞去，做着它们的事。昆虫在它们的突击之下断了气。

    院子的墙壁上，牢牢地钉上了一根挂钉。挂钉上悬了一盏灯笼。

    灯笼里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

    春天以来，这间马房就一直不曾使用。因此有一股腐臭的气味。

    族长也看见了天上的弯月。

    “真是个好兆头。”族长说。

    “一弯新月，全新的一个月。小半人马将会长得好壮，又跑得好快。”

    这句话是说给女半人马听的。为了安慰她紧张的情绪。

    女半人马听了之后，果然笑了起来。

    女半人马深深地吸了一口，夏夜凉爽的空气。心里宽慰了几分。

    眼看时间要到了。

    族长随即，飞快地干起活儿来。

    族长从院子后面的巨大沙堆里，提了一桶又一桶的沙子。

    他来来回回，跑了一趟又一趟。把沙子倒在院子的地上，再用干草覆盖起来。

    他先用双手把草铺均匀了，然后一遍一遍地，在上面快步疾走，或是来回狂奔。

    终于，他颇为满意地，检查自己的成绩。

    这下子，刚出生的小半人马，有一张很好的床了。

    突然。就在这个时候。

    女半人马，变得很是不安的时候。

    她的内心，像是飞蛾的翅膀似的，不住地颤动着。

    那一弯新月，就悬挂在女半人马的肩膀上方。

    女半人马躲在院子的一角、头儿低低的，尾巴缩拢着。

    到时候了。

    族长赶忙扶住女半人马的脖子。

    虽然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此刻，女半人马心中，还是抑制不住地，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她甚至稍微转过身，想要转回去。

    无奈，族长硬是把她拉了回来。

    女半人马嘴里哼啊哼的，嘟嘟嚷嚷的，好掩饰自己的害怕。

    族长想让她吃些喝些，好更有力气。

    女半人马嗅着干干的草料，可是她没吃。

    女半人马碰了碰水桶，但是她也没喝。

    她用蹄子踏了踏，面前那软软的床。

    最后。她把蹄子缩拢在身子底下。

    然后呻吟一声，躺了下来。

    她点点头，在干草和沙子当中躺稳了。

    紧跟着她的呼吸，也均匀了下来。

    族长在一旁看着。他的心思好比转轮一般，转啊，转啊，转啊。

    灯笼中的蜡烛，瑟瑟一响，便熄灭了。

    那女半人马，也仍像以前一样侧躺着。

    不过。这会儿，她的头抬起来了。

    一个小半人马，出现在了院子中央的干草堆上。

    啊，那小半人马好小啊！而且浑身湿漉漉的，根本看不出是什么毛色。

    可是她的眼睛是张开的。眼里满是好奇。

    族长浑身发抖。他为那小东西的出生，惊奇不已。

    族长主持过无数次的新生仪式，见证过无数刚出生的小半人马。

    但是每一次。当新生命来临时，族长都会激动不已，欣喜若狂。

    更何况，这只小半人马，是那么的小巧，那么的精致。

    女半人马舔舐着初生儿的身子。

    她舔啊，舔啊，舔啊。舌头的声音，充满了宁静的马房。

    族长都不敢移动。他只是望着女半人马笨拙地站起来，看着她用前蹄，去轻轻推那小东西。

    小女半人马尝试要站起来。

    她伸出前脚，可是它们却歪向一边。四只脚好像全都缠在一块儿。

    她没有放弃，试了一遍又一遍。

    跌倒，再试。

    跌倒，再试。

    有那么一刹那，她竟然站了起来。让人大气也不敢出。

    但是紧跟着，她的四只脚又弯了。于是她倒回地上，跌作一团。

    女半人马看着于心不忍，想要帮忙。

    可是族长挡在了中间。

    族长示意，必须要让小半人马自己站起来。

    族长用前蹄抵着小东西，推推她，对着新生儿嘶叫着。

    于是小半人马又开始尝试了。

    终于！她站起来了！

    她的身子多么修长啊！一根根肋骨依稀可见。而且她的眼窝，就像她的母亲一样地，深深陷下去。

    族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管怎样，这个小半人马，算是活存下来了。

    半人马族多了一个成员。

    白发苍苍的族长，欣慰地看着这位小半人马。

    但是这时候。突然。

    族长的脸上，满是惊惧的神色。

    他正在仔细端详小半人马的前胸。

    他把小半人马推到一边，好瞧个分明。

    女半人马妈惊恐地睁大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后来。族长终于吐出三个字。

    个个听来乒乓作响，仿佛冰雹敲着屋顶似的。

    “麦穗纹！”

    女半人马壮起胆子，凑近一些。她弯低身子，好让自己也能看见小半人马的胸部。

    族长说得没错。

    就在小半人马的前胸，有一块不规则的毛皮。那纹路，酷似一根成熟的麦穗。

    “麦穗纹！”

    族长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

    “这是噩兆！噩兆啊！”

    女半人马不由也心里一沉。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在半人马族里，一直有一个古老的传说。

    如果一只半人马出生的时候，身上带着一个麦穗状的胎记的话。那么，她的一生都将不幸。

    厄运将伴随着她。直到永远。

    “昨天夜里，苍鹭的嗡嗡声就警告过我了……黄眼猫头鹰也警告过我……”

    族长神经质一样地喊叫。

    “这匹小半人马的一生，都会很不幸。我们半人马族也将厄运连连。”

    他的叫声在夜里，显得很是凄厉。

    躺在干草上的小半人马受了惊吓，发出一声呜咽。

    族长的眼睛紧盯着小半人马的胸部。

    然后他缓缓站了起来，抽出腰带上的弯刀。

    恰好此时。远方的山洞里，依稀传来几声，野猪在洞里面发出的咕噜与咳嗽声。

    族长的意思很明显了。

    与其留着这个半人马以后一生遭遇不幸，甚至牵连于他人，不如此时，干脆就……

    这样对小半人马，说不定也是一个解脱。

    族长举着弯刀，向着小半人马，一步一步地逼近。

    他轻手轻脚的，不愿惊吓到她。

    这是族长最后，能给予小半人马的，一点仁慈。

    小半人马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

    她突然身子痉挛，一下醒了，而且挣扎着站了起来。

    小半人马还并不明白弯刀的含义。但是她本能地感觉到了恐惧。

    小半人马想要躲，但不知道往哪里躲。

    小东西走了几步，依偎到了母亲的身旁，发出呜呜的求救声。

    族长不为所动。他还是逼近这小半人马，高高地举起了弯刀。

    他手里的那一把弯刀，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弯刀上，还残有血的刮痕。

    月光下。三个半人马的动作都凝滞了。就像是一幅复古的油画一样。

    明明是夏夜的院子里。四下无人，寂静得很。

    但是。三个都分明听见了噪音。

    到处都是疯了似的噪音。就仿佛是，一万两千个半人马都认出了声声的召唤，纷纷嘶叫起来。

    四下沸沸扬扬地，活像个蚂蚁窝。

    族长心一横。

    不能再心软了！

    他握紧了刀把，眼看就要砍下去！

    “呼”的一声。

    女半人马横在族长与小半人马的中间。

    族长以为，女半人马是在替小半人马求饶。

    他果断拒绝了。示意女半人马赶紧让开。

    女半人马跪了下来，一把抱起小不点儿。

    小半人马的四条腿，在空中踢得热闹。

    女半人马指着小半人马右后腿的，那颗白点。

    小半人马的右后腿，还有一颗白点。形状像是水滴。

    族长眯起了眼睛。他的眉毛蹙成一条黑线。

    那颗白点——是象征疾速的记号！

    在半人马族里，一直有一个古老的传说。

    如果一只半人马出生的时候，身上带着一个水滴状的白点的话。那么，她将拥有风一样的速度。

    族长心中，正在斟酌这一好一坏的征兆。

    白点与麦穗纹，孰轻孰重？

    族长也说不清楚。

    等到这个小半人马长大后，她将会拥有，风一样的速度迅速。

    可是。她能抵御住自己一生的厄运吗？

    就在这当儿。远方的山洞里，那头野猪，突然尖声怒叫起来。

    族长像是突然醒了火辣一样。

    他勉强收起了弯刀。

    “愿她一生能够安好。”族长喃喃地说道。

    族长拿出一个羊皮袋。

    羊皮袋里面是骆驼奶。还加了几滴野蜂蜜。

    族长把羊皮袋递到小半人马嘴边。

    小半人马啜了一口。很浓，很稠。味道既甜又苦。

    族长离开了院子。

    女半人马在黑暗中，对着族长的背影鞠了一躬。

    院子里只剩下女半人马，小半人马，和高悬在空中的弯刀样的月亮。

    院子里恢复了那种寂寞，空洞的感觉。

    仿佛刚刚死过人一样。

    这会儿，女半人马瞧了一眼。

    小半人马还在呢！她侧身躺着，呼吸好轻微。

    有那么一两秒钟，女半人马实在不确定她有没有呼吸。

    然后，女半人马走近一步，这才笑自己胆小。

    小半人马还活着呢！可是，她多么瘦弱啊！

    她的两侧，几乎跟教堂里的祷告毯一样平。

    女半人马紧紧贴着小半人马的身体，是为了帮小半人马取暖。

    躺在干草上的小半人马发出一声呜咽。

    女半人马跪在小半人马身边，把掺了蜂蜜的骆驼奶喂给小半人马。

    小半人马开始奇怪地咂着嘴。她用她的乳牙，轻咬羊皮袋的盖子，然后吸吮起来。

    起先还是轻轻的，后来则是用全副的力气，猛烈地吸着。

    女半人马看着小半人马和骆驼奶。

    这样的开心感觉，是女半人马以前从不知道的。

    闭上眼睛之际。女半人马又回到了那时候。

    在生产的那一刻，女半人马曾经感觉到。就在那一瞬间，自己的灵魂，好像飞到天上去了。

    自己好像是，穿过了一道幽暗狭长的隧道。然后才来到了尽头。

    在隧道的尽头。有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

    老人看到女半人马之后，笑眯眯地挥手，叫她靠近一点儿。

    老人一只手，放在女半人马的头上。

    然后，他用说悄悄话的声音说道：

    “我将把风兜拢起来，变成你的孩子。”

    然后。小半人马就出生了。

    看着自己怀里，正在喝骆驼奶的小半人马。女半人马在心里，默默许下诺言：

    “等你长大了，你一定会成为速度最快的半人马。”

    “到时候，大家都会把奖杯颁给你，为你欢呼。”

    “你将会成为风！我保证！”

    随着黎明灰色的微光，月亮渐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远方，牛铃的响声。

    女半人马为小半人马取了个名字。

    蒂尼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