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空真正在王都里，找找有没有什么待售的房子。

    他现在正在一家间房子里看。

    这间房子挤在两座大建筑之间，外观是一片黄黄的色调。屋子前的石头台阶不仅肮脏，而且过于干燥，没有一丝水分。但是沿着墙根，还是生满了杂草。

    这间房子所有的墙垣，全带几分牢狱气息。一到这个地方，连最没心事的人，也会无端地感觉不快活。

    空真再进了屋子的里面看看。

    大厅里倒是装着护壁。可惜漆的颜色已经无从分辨，只剩下一块块油迹画出的奇奇怪怪的形状。桌子黏糊糊的，上面摆着暗淡无光的破裂的水瓶。屋角有口小橱，存放满是污迹和酒痕的饭巾。

    再看看家具呢？尽是些销毁不了的破烂，假模假式地扔在这里。几张断腿折臂的椅子，几块可怜的小脚毯，墙壁上挂着的是令人倒胃的仿古假画。前在墙壁上的火炉像炭一样焦黑。这些家具像是一位将死的老人，古旧，龟裂，腐烂，奄奄一息。

    更要命的，是房子里的味道。闭塞的，霉烂的，酸腐，直叫人发冷。吸到鼻子里潮腻腻的，还直往衣服里钻。那是一种伤风败俗的气味，合凑成的令人作呕的成分。

    空真不由直皱眉。

    空真自己倒是不介意住在这样的地方。他一辈子受的苦很多，再多吃一点也无所谓。

    但是，克妮是有可能会一起搬进来的。他不能让克妮受这样的苦。

    空真叹了一口气。他走出了这所破烂房子。

    他心中有点郁闷。所以就在王都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时值下午，阳光倒是很灿烂，空气也挺清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的人群，才走出那栋发霉房子的空真，倒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为什么空真这么着急找房子？其实不过是因为，他实在是不想再住在赫琳堡了。

    化形药剂案，阿奈莎失忆案，汉内斯发疯案这三个案件，都只有空真知道真相。埃德森带领的康索探守卫们，真是一帮蠢货，完全破不了案。

    因此最后，那三个案件也就搁置在那里，成了莫名其妙的悬案了，最终不了了之了。

    不过。案子可以不了了之，人却不可以。

    阿奈莎终于是回到了她出生的小城。即使米莉安有再多的不舍，最终还是依了她。

    汉内斯呢？他被露西亚吓疯了以后，只会一个劲地道歉。再也无法欺骗女孩了。不过，他家族毕竟是大贵族。在众多佣人的照料下，他的生活倒也不错。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实在是恰如其分的结局。

    但是。空真实在感觉，自己没脸再在赫琳堡住下去了。

    空真当初之所以住进赫琳堡，更多的，还是为克妮考虑。空真知道，克妮会跟自己走。自己住进了赫琳堡，克妮才会也住进赫琳堡，享受好的生活。

    可是现在呢？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在莫丹利特，空真没能救出碧薇媞。虽说最后布森国王没有怪罪，但是空真还是觉得辜负了国王的信任。

    米莉安拜托自己调查阿奈莎失忆案，自己也到底是没能给米莉安一个答复。

    空真很是自责。自己屡屡让人们失望。

    他觉得，自己不配享受赫琳堡给自己安排的，这么好的住宅。因此，他决心搬出去。

    可是他在外面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

    漂亮的房子不少，但是空真买不起。凭空真手里的钱，能买得起的，也就只有刚才看的那种破烂房子。

    满街都是房子，可是轮不到空真住。这个世界仿佛希望每个人都像蜗牛一样，一出生就自带一个壳。

    空真知道，如果自己离开赫琳堡的话，克妮八成也会离开赫琳堡，而选择和自己住在一起。空真实在不愿意让克妮和自己一起挤在那种房子里。

    头疼啊……

    空真在外面转了几圈，也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也就只好先回赫琳堡了。

    到了赫琳堡，发现里面吵吵嚷嚷的。

    无数的康索探守卫，蜂拥在赫琳堡里。

    这又是怎么了？

    一个围观的人告诉空真，埃德森在调查什么“保险库失窃案”。说是有一个神偷，闯进了赫琳堡的地下保险库，偷走了一个什么什么魔杖。那神偷还真是了不起，居然把所有的保险库的守卫都迷晕了。

    空真看见了埃德森。他像个陀螺一样瞎转。

    空真耸耸肩，回自己的房间了。

    到了自己房间的门口，看见芙诺早就在门口守着了。

    空真看见芙诺，下意识地有点怕。

    空真知道，芙诺对自己真的很不友好。

    果然。芙诺一见空真，就抱怨：“你去哪里闲逛了？我等了你老半天！”

    还没等空真回答，芙诺就递过来一封信。

    “喏，是特里寄给你的信。”

    什么！特里寄的信？

    空真一阵兴奋。

    自从空真赢得灵顿杯比赛以后，特里就离开了人类王国，回归四处漂泊的生活了。虽然空真和普利夫都极力挽留过，但特里还是坚持走了。

    空真能够理解特里。经历了战争的洗礼，他已经不想再当锻造师了。他更喜欢四处漂泊的生活吧。

    有的人，骨头里头，都是带着风的。一辈子注定要漂泊的。

    空真一直以来，都想联系一下特里，感谢他对自己的帮助。但是根本联系不上。

    没想到，现在特里居然主动寄了一封信。

    空真很是激动。都来不及进房间，他就拆开了这封信。

    特里的信是这样写的：

    “空真先生，见字如面。

    我离开你也有一阵子了。不知道你现在近况如何？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够安好。

    但是。我现在，确确实实地是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我现在，被困在了一个，叫做奥贝斯坦的地方。这里是整个人类王国最大的一座赛马城。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些小麻烦。

    尽管有些羞于启齿。但我还是得说，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

    请你考虑一下，能不能给我一次帮助。我现在的情形比较糟糕。而如果我得不到帮助，我将濒于绝望，以至于自杀。

    你的牺牲，我是心中有数的。你也该相信，我不是无端端的教你牺牲，那我简直是禽兽了。我的请求是迫不得已。我全靠这一次的接济了。

    将来是青云直上，还是留在泥地里，都在此一举。

    我的用意将当面告诉你。因为要你了解我目前的处境，简直要写上几本书才行。

    另外。千万记住，此事对普利夫一个字都不能提！千万记住这点！别让普利夫知道我的险境。也许他会发狂发疯，亲自带兵来到奥贝斯坦的。

    祝你安好。也祝克妮，芙诺，普利夫，欧雅他们安好。

    特里敬上。”

    空真读完，大吃了一惊。

    这竟是一封求救信！

    特里到底怎么了？

    芙诺看到空真脸上不安的神色，奇怪地问：“怎么了”。

    空真把信给她看。

    芙诺接过信，扫了两眼，也震惊了。

    “什么？特里遇到麻烦了？还是在奥贝斯坦？”

    “奥贝斯坦是哪里？”空真问。

    “你不知道吗？”芙诺说。

    “奥贝斯坦是人类王国的一座城市。这座城市非常的出名，甚至可以说，它的名气，仅次于王都。就是因为，整座城市，都是一座赛马城！”

    空真听完，不由心里一紧。

    特里这封求救信，让他害怕得心跳，害怕得发抖。

    特里是一个那么谨慎，那么高傲的人。现在却居然主动向空真求救。可以相见，他一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

    难不成，他是在赛马城输了很多钱？

    空真不由担心起来。

    他紧紧攥着特里的信。仿佛那张薄薄的信纸，等同于一张生死彼关的判决书。

    看到空真担忧的神色，芙诺安慰他说：“放心吧。再怎么说，特里也是参加过威弗里德战争的人。那么大的战争他都能挺过来，这次能出什么大事呢？”

    空真说：“我当然是希望他没事了。但是我肯定有点不放心。他是我的恩人，这次他有困难，毫无疑问，我肯定要去帮助他。”

    芙诺点点头：“那是自然。我立刻就让赫琳堡为你安排马车。”

    “别，别！”空真立刻阻止。

    “你忘了特里的信上写什么了吗？他特别叮嘱，别让普利夫知道这件事。你要是让赫琳堡安排马车的话，说不定，普利夫会知道的。”

    “哎呀，我差点忘了！”

    芙诺轻轻敲一下自己的脑袋。

    “特里肯定是不希望普利夫知道这件事。也是，要是被普利夫知道特里有难了，以他俩的关系，那普利夫肯定会带着千军万马，踏平奥贝斯坦……”

    空真说：“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去找一家民间的车队，带着我去奥贝斯坦。”

    空真很不放心，再追问：“普利夫没有看到这封信吧？”

    芙诺说没有：“肯定没有。我听信件管理局说，有一份特里寄来的信，我就去领了过来。发现是寄给你的，我就过来找你了。没有让普利夫知道。”

    告别了芙诺，空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开始准备前往奥贝斯坦。

    既然特里把事情描述得这么严重，空真怀疑，十有八九可能会需要动武。他决定把战衣带过去。

    在莫丹利特的战争下，战衣差点彻底损坏。幸好空真回赫琳堡之后，又把战衣重新修好了。

    收拾收拾东西，去外面找到了车队。一眨眼，就忙到了晚上。

    尽管空真心急如焚，想要连夜出发，但是车队还是，坚持明天一早再走。

    毕竟这车队只是民间的运输车辆，不像赫琳堡的车队，有那么多的武器装备，随行人员。这民间的小车队在夜间行进是很不安全的。

    空真也只好作罢。他决定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就出发。

    夜里。空真好不容易忙活完，准备睡觉。

    忽然，有人在敲自己房间的门。

    空真打开门一看。

    是克妮。

    克妮手举着蜡，出现在空真的房门口。

    空真愣住了。

    说实话，空真现在，真的有点不好意思见克妮。

    为什么呢？因为到现在为止，空真还不知道，自己当初做的那个，关于克妮的，“不成体统”的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空真曾经以为，那个“不成体统”的梦，是来自露西亚对自己的魅惑。但是没想到，露西亚根本就没有承认过。

    那难不成，那个梦，真的是因为，自己内心的欲望而做的？

    有人说，这个世界是一个比底层还更下沉的世界。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以野蛮原始的欲望来驱动的。

    但是空真并不这么认为。他因为自己有这样的欲望，而感到羞愧。

    克妮没有发现空真的害羞。她问：“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当然！”空真把克妮迎进房间。

    克妮一进房间，就问：“空真，你明天是不是要走？”

    空真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克妮说：“是芙诺告诉我的。”

    克妮其实现在也很是害羞。大半夜的，她独自一人，跑到空真的房间里呢。

    但是。一种隐忍的窘困，使她忘记黑夜，忘记体统。更何况，她的良心，她的仗义精神和她的幸福感，在为她壮胆。

    克妮走上前去，把蜡烛放到桌上，声音有些激动地说：“空真，你为什么又一声不吭地走了，不肯告诉我呢？”

    空真万万没想到，芙诺会把这件事告诉克妮。

    他一时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为什么不肯把这件事告诉我呢？”克妮激动地问。

    “就算你不让我和你一起去，我最起码可以为你送别吧……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没等空真回应，克妮继续连珠炮似的说：“之前你去莫丹利特的时候，也不肯告诉我。我差点都没能为你送行。现在你还是不肯把这些事告诉我，就到处走……为什么呢？”

    面对克妮的质问，空真很想给克妮一个答复。

    但他张嘴想了半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连空真自己都奇怪：是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自己认为，自己可以把这件事告诉芙诺，告诉卡莲，但是却不能告诉克妮呢？

    空真只是从内心深处觉得。每当他想把这种事情告诉克妮的时候，就仿佛有一块大石头，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有话说不出来。

    这其中的道理，空真自己也解释不通。

    克妮见空真没有给她回答，更失望了。

    她揉揉自己的双眼。掩饰自己的双眼，有一些微红。

    克妮很失望。

    她觉得，空真之所以不肯对自己说说心里话，是因为空真根本不重视自己。

    “空真。”克妮喊他的名字。

    “什么事？”空真赶紧应答。

    “我和你一起去。”克妮说。

    空真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下意识就想要拒绝。

    没等他拒绝，克妮接着就说：“我为什么到你这儿来？因为我很后悔。后悔在灵顿杯的时候，在莫丹利特的时候，没有陪在你身边。”

    空真一下子就沉默了。

    “还有……”克妮说。

    “还有什么？”空真问。

    “你也需要我的帮助。”克妮说。

    “我听说，这件事闹得挺大。万一你受伤了呢？万一你不幸了呢？所以我要陪着你一起去。”

    “克妮……”空真不知说什么好。

    “嘘，嘘。空真，小点儿声。现在是夜里，不要把别人吵醒。你听我说。”克妮说。

    “一直到遇见你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变成一个魔法师。我不明白，自己修炼魔法的意义在什么地方。”

    “但是遇见你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空真。一切都不一样了。”

    “在遇见你之前，哪怕是，前一秒钟，我都想不明白，魔法到底有什么用。但是，在遇见你之后，你让我懂得了，魔法，是用来帮助别人的。”

    “你知道吗，空真。在遇见你之前，我是十分迷茫的。在内心的深处，有着难以言说的痛苦。”

    “我不知道，自己学习魔法到底有什么用。我感到困惑，孤苦，像是一个被困在高塔上的人。”

    “所以，我只能逃避，躲避。我甚至逃出过赫琳堡，躲到了隐绮森林。”

    “但是。即使我四处逃避，我还是不能真正找到我自己。”

    “但是，空真。在我和你遇见了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你的种种行为，你的理想，你的努力，让我发现了魔法的真正意义所在。”

    “真正的魔法，绝不是用来供贵族娱乐的小把戏。而应该是解剖社会的手术刀。”

    “魔法不应该被用来维护统治，而是要用来松动世俗的不合理之处。”

    “空真。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肯离开隐绮森林，和你一起出去吗？你真的以为，我就是害怕女魔王吗？”

    “不，不是的，空真。不是那个原因。”

    “其实是因为，我，我，我……”

    克妮突然停住不说了。

    她脸红了。

    克妮一半是个成年女子，一半还是个天真的孩子。

    空真却一声不吭。

    空虚敲打着两人的意志。仿佛房间里的时间已静止了。

    克妮慌了。她没有料到，会遭到拒绝。

    “唉，不至于……不要吧……”克妮暗想。

    她的心，在寂静中跳得砰砰有声。

    空真过了半天，还是不说话。

    空真的迟疑，使克妮下不了台。

    难道，自己刚才的苦诉衷肠，真的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吗？

    但是。克妮心中，对空真别样的感情，让她的心情更迫切、更明显。

    克妮问空真：“空真，你，你……你倒是说句话呀……”

    其实克妮误会了。

    空真之所以不说话，不是因为他想拒绝。

    而是因为他真正地被感动了。

    克妮一直是空真的偶像。正是因为追随过克妮，空真才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

    被自己的偶像夸奖？

    空真的心里五味杂陈。喜悦，激动……什么样的心情都有。那些心情混合在一个熔炉中，燃烧在空真的心里。

    “你会让我一起去的，对吧？”克妮追问。

    空真听到高尚的心灵，发出这样炙热的呼声，不禁流下眼泪，滴到克妮的手上。

    这热泪，绝不是纨绔子弟哄骗女人时，假惺惺的泪水。

    空真情不自禁，抓住了克妮的手。

    克妮受到空真这几滴热泪之后，也感动不已。

    “哎，你答应了，是不是？”克妮高兴得哭了。

    “别担心，空真。我一定会帮上你大忙的。我回去，擦亮我的魔杖，准备准备。”

    空真终于能够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克妮，我倘若再不同意，我就太没有见识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手，牵在了一起。

    房间里昏黄的烛火，照耀着这对苦命鸳鸯。

    两人突然意识到了，牵在一起的手。

    两人都脸红了。

    克妮轻轻地，把她的手，从空真的手里抽出来。

    空真当然没有阻拦。

    克妮想走了。

    她拿上蜡烛，打开门。

    空真送她到了房门口。两人站在门槛上。

    “你可以一直这么温柔吗？”克妮意味深长地问。

    “我可以一直这么温柔。”空真本能般地回答。

    听到空真重复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克妮向空真瞥了一眼。

    那是钟情女子的第一眼。妩媚和深情兼而有之。

    “你当然这么说了。”克妮垂下眼皮。

    “好了，空真，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呢。我也要休息了。明早见。”

    “去睡吧。”她不让空真送自己。

    空真退了出去。

    空真曾经见过纨绔子弟是怎么和女孩调情的。按照那些“情圣们”的习惯，这个时候，空真似乎应该握住克妮的手，吻一吻。

    但是空真没有这么做。

    于是他们只是相视一笑，表示告别。

    两人入睡了。

    他们做的梦，都是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