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奈莎听见这话以后，先是呆立住不动。

    然后。这个可怜的孩子，开始浑身哆嗦。

    像一张风中的树叶。

    来到赫琳堡这么久。这个孤苦无依的少女，早就耗尽了自己的精力。

    在每天每天的晚上。满身疲惫的阿奈莎，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她唯一能做的，只有依靠在老旧的沙发上，静静地发呆。

    在追寻理想的道路上，她早已耗尽了自己。

    留下的，只有疲惫，迷茫，困惑。

    这个无比宽广的世界里，哪里有疼爱这个少女的地方？

    天地这么大，却毫无容身之处。

    阿奈莎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城市里，一个小门小户出生的孩子。被首席皇家占卜师埃达玛的预言选召以后，才来到纷繁的王都，来到这高手如云的赫琳堡。

    初来乍到的时候，迎接她的，只有别人异样的目光。

    她没有克妮超世的天赋，没有普利夫卓越的功勋，没有芙诺显赫的背景。

    她只是一个小人物。仅此而已。

    曾经。芙诺对于那些关于自己是“凭借父亲的关系，才进入了赫琳堡”的流言蜚语，头疼不已。

    但是芙诺不知道的是。对于阿奈莎而言，芙诺的烦恼，甚至能成为阿奈莎的幸福。

    因为阿奈莎是一个从来就没有被关注过的小人物。

    她甚至没有，被别人说闲话的资格。

    当这个小姑娘，穿着半新不旧的衣服，带着所余不多的行李，来到赫琳堡报道的时候。她就像是一只野鸽，却不小心飞入了天鹅的栖息地。

    人们或许会奇怪。何必呢？何必来到赫琳堡里呢？是自取其辱吗？

    一辈子，就呆在你出生的小城，当一个偏远城镇里的平凡人家的女儿，难道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不能”啊。

    受到了王国的征召，就必须来。

    这不是阿奈莎能抵抗的。

    时代的洪流之下。个人，根本就无法掌握自己的前途。

    自己这个人，却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啊。

    可是即使这样。一开始，阿奈莎对于未来，还是充满了美好的想象。

    在独自面对这暗昧无光的未来时。但曾几何时，阿奈莎的心中，也揣着信念。

    她真心相信。总有一天，一切会好起来。

    她生活在阴沟里，也还在坚持仰望星空。

    她如同一只老鼠。即使身处于繁华的广场，也只能躲在阴影里。

    如果能够过人类的生活，谁愿意活得像老鼠一样？

    阿奈莎无法像人一样活着。

    但是，她也不甘心，一辈子就当一只老鼠。

    所以。她必须无时无刻地，担负生命的重担。必须面色如常般地，独自咽尽生活的痛苦。必须头破血流般地，向着高处爬。

    她衷心希望。在将来的某一天。自己可以用一种绽放姿态，来控诉曾经被蔑视的屈辱。

    所以。如果说，自己要是能得到赤诚的爱，作为辛苦的酬报。也许，阿奈莎就不会因为眼前苟且的生活而伤心了。

    这，才是阿奈莎渴望爱情的根源。

    爱情，将会是阿奈莎人生的一个突破点。

    如今阿奈莎的生活，僵化死板，如同一层无法突破的冰面。

    阿奈莎被困在冰面下面。她冰冷刺骨的寒水所包裹，快要冻死，溺死了。

    而爱情，就是一把凿开冰面的榔头。

    阿奈莎需要的，是一把榔头。

    但是，也仅仅是一把榔头而已。

    或许连阿奈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关键的问题。

    那就是。她需要的，仅仅只是一个榔头而已。

    她并不会在乎，那个榔头会是谁。她想要的，是一个榔头本身。

    那个榔头，或许会是汉内斯，或许不是。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阿奈莎并不会关心榔头是谁，而仅仅是想要一把榔头。

    一直到最后，阿奈莎都没有能想清楚这个问题。

    在她看来，自己必须要有一把榔头才能获救。

    并且，她错以为。这把榔头，只能是眼前的这个贵公子。

    她还太年轻，她还太年轻。

    她好不知道。可供选择的人，应该如同花朵一样，有无数朵才对。

    像露西亚，米莉安这样的人。她们常年游玩于花园之中，流连于花丛之中。所以，她们总是能够漫不经心地，精挑细选般地，挑出最适合自己的花。对，不一定是最漂亮的一朵，而必须是最适合自己的一朵。

    而阿奈莎呢。她从来没有逛过花园，没见过多少鲜花。她涉猎的花朵还是太少了。

    因此。将她看到，哪怕只仅仅是一朵花的时候。就会误以为，那是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朵。

    所以。她就会死抓住那朵花不放。为了能够拿到那朵花，而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换言之。阿奈莎是那种，愿意为了爱情而死的人。

    露西亚利用的，也就是这一点。

    在露西亚的想象里。像阿奈莎这种容易害羞的女孩，面对刚刚汉内斯突如其来的深情告白，她的反应肯定会是惊讶的，激动的，彷徨的，手足无措的。

    但是露西亚没有想到，阿奈莎竟然出奇的冷静。

    沉默半天以后，阿奈莎毫不含糊地，瞧了汉内斯一眼。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敢保证，你的心，永远不变吗？”

    这下，就连露西亚这样的情场老手，都被吓住了。

    露西亚只不过是想稍稍撩撩阿奈莎，好让她为自己办事。

    可是没想到，在不经意之间。露西亚竟然释放出了，深埋于阿奈莎灵魂中的一道光。

    这道光，从阿奈莎的灵魂深处，涌现出来。把她的脸，照得光艳动人。

    露西亚想不到，自己竟然在无意之间，挑动了这么强烈的感情。

    “就是你啊，我心中的公主！”

    像这种情话。露西亚的一生，已经不知道听过了多少回。

    露西亚的心，早就是一片已经结冰的湖。再怎么往湖里扔石子，也不可能掀出半点涟漪。

    能得到的，只是石头与冰面碰撞，发出的坚硬的咔嚓声。

    因为湖面早就结冰了。

    但是阿奈莎，则完全不同。

    阿奈莎的心，还是一潭清澈的池水。

    只是稍稍地往里面投入了一颗石子，就已经激起了这么大的波澜。

    露西亚忽然涌动出了一丝异样的感情。

    因为她从阿奈莎的心中，似乎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曾经的那个，执着地相信爱情。为了爱情，可以至死不渝的自己。

    露西亚忽然不想再骗阿奈莎了。她想就此收手。

    因为她觉得，自己现在并不是在骗阿奈莎。

    而是在骗，曾经那个纯真的自己。

    她实在是不忍心了。

    但是，突然。露西亚回过神来。

    自己现在这么做，可是为了贡纳尔啊。如果自己不这么做的话，贡纳尔哪里会有药剂，去强化自己呢？

    不行，必须狠下心来。

    露西亚强逼着自己，继续和阿奈莎聊天。

    “你敢保证，你的心，永远不变吗？”

    面对阿奈莎问出的这个棘手的问题，露西亚也不是毫无对策。

    因为她曾经，也问过约德萨彭这个问题。

    那时候。露西亚刚刚和约德萨彭认识不久。那时的露西亚，也曾和现在的阿奈莎一样天真纯净。

    她也曾经以这样的语气，问过约德萨彭这样的问题。

    当时。约德萨彭给了露西亚一种回答。

    时到今日。露西亚仍然认为，那种回答是没有问题的。

    此时的露西亚，就准备原封不动地，把当年约德萨彭的那个回答，用给阿奈莎。

    在露西亚的cao控下，汉内斯是这么做的。

    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一种极其优雅的方式，点了点头。

    是的。当年，约德萨彭也是这么做的。

    就是这一个极其漂亮的动作，把露西亚给骗到了。

    这个问题需要的回答，根本就不是言语。

    需要的是一种行动。

    也就是。一种动作。

    这才是面对这个问题，最完美的答案。

    露西亚相信。这个动作，当年能骗自己，现在就能骗阿奈莎。

    毕竟，陷入爱情的女子，都会变得一模一样的。

    果然奏效了。

    露西亚看出。阿奈莎看见汉内斯这个完美的回答之后，明显也是很满意。

    其实，何止是“很满意”。

    一瞬间。阿奈莎已经幸福得快昏过去了。

    像阿奈莎这样的女孩子，其实并不是不漂亮。她的美貌，是被封印了的。

    正如很多女孩，非要是穿上漂亮的衣服，才能显现出美丽一样。像阿奈莎这样的女孩子，只有在感到幸福的时候，才有显现出一种诗情画意的美感。

    阿奈莎是花一样的姑娘。爱情，对她而言，犹如点缀的露珠。

    当露珠落到她身上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地，会盛放出一种，不同于当下的，鲜活的，赤诚的美丽。

    刚进赫琳堡的时候。阿奈莎曾以为，自己会进入一个温暖的大家庭。

    但是她没想到。在这个“大家庭”里，她也只是一个累赘。

    在被巨大的孤独感包围的这些年月里，阿奈莎感觉自己是被抛弃的群体。

    所以，阿奈莎才这么渴望爱情。她把爱情，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

    阿奈莎好似一只受伤的野鸭。痛苦的叫喊中，仍然吐露着爱意。

    一直以来。在其他人的眼里。阿奈莎，是一朵枯萎的花朵。

    这是事实。但是，她的枯萎，并不是因为自身的品种不好。

    她只是因为水土不宜，而显得有些萎黄。

    一旦遇上合适的土壤，她马上就可以返老还童式的恢复光彩。

    而汉内斯的“爱情”，就给了阿奈莎合适的土壤。

    阿奈莎叹了一声。

    她对汉内斯说：“谢谢你……谢谢你……”

    她只说了这些。

    其他的话，都在不言之中了。

    此时。露西亚实在是有些惶惶然了。

    作为一个魅魔。她的前半生，当然是都在忙着周旋与各种各样的爱情之中。

    露西亚都是以游乐的态度，去对待爱情的。谈一次情，说一次爱，对她而言，仿佛就是去游乐场游玩了一次一样。

    她并不参与其中的悲欢。

    她只是冷眼旁观。

    但是此时，此刻。阿奈莎带给露西亚的，却是一种全新的感觉。

    不。不对。

    不是全新的。是陈旧的。

    露西亚也曾有过这种青涩的，美好的爱情。

    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露西亚心中的爱情，渐渐被时光侵蚀。丢在记忆里，生了锈。

    阿奈莎只不过是，把这种久违的感觉，从露西亚的心底，挖了出来。

    然后，又摆到了露西亚的面前。

    此时的气氛，实在是太沉重了。

    如此沉重的气氛，实在不适合存在于小女生的幻想中的那种，冒着粉红色泡泡的爱情。

    露西亚为了缓和气氛，想说句俏皮话。把谈话内容，引到令人春心荡漾的话题上。

    但是。露西亚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合适的话。只得硬说道。

    “这样说来，你是答应做我的恋人了？”

    阿奈莎点点头。

    然后。阿奈莎和汉内斯，默默地对视着。

    阿奈莎先向汉内斯伸出了手。

    汉内斯接过。

    两个人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

    虽说，仅仅是附身在汉内斯身上。但是，露西亚还是感觉到。阿奈莎的手，微微在发烫。

    就这一个小小的细节。露西亚竟然莫名有了一丝悸动的感觉。

    她急忙想要忘掉。

    此时。门外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

    应该是米莉安回来了。

    露西亚有些紧张。要是米莉安来了，看到汉内斯在和阿奈莎牵着手，肯定会出事的。

    阿奈莎也很紧张。她可不想这么快的，就把自己的恋情曝光给别人。

    汉内斯离开放开阿奈莎的手，起身告辞。

    阿奈莎也依依不舍地跟他道别。

    就这几秒钟时间，露西亚还玩了一个小伎俩。

    到了药剂房门口，汉内斯又回转身。透过未关上的门，向阿奈莎悄悄地嘀咕了一声。

    “等着我。我会再来的！”

    阿奈莎深情款款地笑了。

    汉内斯刚刚离开，米莉安也就进来了。

    幸好，她没看见汉内斯。

    米莉安刚才出去，借口吃饭，其实就是想躲开汉内斯。看到现在汉内斯不在，她以为汉内斯选择了知难而退，很是满意。

    看见呆站在原地的阿奈莎，米莉安以为毫不在意，以为这孩子又在犯什么傻。

    米莉安得意洋洋地，哼着小调，继续自己刚才的实验。

    而阿奈莎呢？这才刚刚从那场惊心动魄的表白中回过神来。

    她的脸颊。还是微微地发烫。

    阿奈莎看着在一旁哼着小调，不停忙碌的米莉安。

    在赫琳堡默默打拼的这些年里，阿奈莎始终坚信。即使生活在阴沟里，也要仰望星空。

    而阿奈莎的“星空”，就是米莉安。

    在阿奈莎眼里，米莉安是一个完美的人。她拥有动人的美貌，妩媚的姿态，惊人的人气，压制式的气质，极高的水平……她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女人。

    米莉安就是阿奈莎的偶像。只要看着米莉安，阿奈莎就觉得未来有盼头。

    在阿奈莎的想象中。也许在将来，会有一天。自己能到达米莉安的这种地位。自己也能拥有这种美貌，自己也能成为首席皇家药剂师……

    但这，也只能存在于阿奈莎的假想之中。

    “米莉安”这个名字，在阿奈莎的眼里，也只能是，代表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度。

    阿奈莎已经独自在黑夜里爬行太久。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她太需要有人对自己说一声“加油”。

    米莉安这么做了吗？

    没有。

    按照赫琳堡计划的体制。米莉安是阿奈莎的老师。她的职责，是传授阿奈莎知识，教她如何炼制药剂。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确实，米莉安没有义务，去按照阿奈莎的要求那样，做阿奈莎人生的引路人。

    阿奈莎要求米莉安给她一些人生的引导，确实是有一些强人所难。

    但是。阿奈莎已经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太久。米莉安，就是阿奈莎眼中的灯塔，能够照亮阿奈莎的黑暗。

    无论喜欢或者不喜欢，希望或者不希望。米莉安，就是阿奈莎人生中唯一的光源。

    只有看着米莉安，阿奈莎才有了人生的方向，和前进的动力。

    在阿奈莎看来。尽管这不是义务，但是，米莉安真的有必要，作为自己人生的导师，去传授一下人生的知识。

    阿奈莎想要米莉安传授给自己的，不只是炼制药剂的能力。阿奈莎真正想要学的，还有列如，如何打扮，如何提升气质……

    这些，米莉安都没有教给过阿奈莎。

    真的是自己要求太多了吗？

    或者。最最简单地来说。自己想要的，是来自米莉安的一份肯定。

    但是。就连这份“肯定”，米莉安也没有给过阿奈莎。

    阿奈莎也知道，米莉安也不是对自己不好。比如说，在做实验的时候，米莉安也会细心地教导自己。偶尔有时候，米莉安也会关心一下自己的生活，提醒自己要按时好好吃饭。

    但是。阿奈莎也知道。米莉安并不喜欢自己。

    因为自己似乎永远也学不会，米莉安的那种落落大方，那种流连于男人丛中的洒脱。

    老师喜欢的学生，只有一种。就是像自己的学生。

    也正是因此。虽然米莉安一直不说。但是，阿奈莎能够察觉到。

    米莉安，一直看不起自己。

    那种深深的鄙视感，像刀子一样，扎进了阿奈莎的心。

    阿奈莎当然知道米莉安看不起自己的根源。那就是，米莉安不喜欢阿奈莎的怯懦，不喜欢阿奈莎的土气。

    可这，是阿奈莎的错吗？

    拥有越多社会资源的人，越容易获得成功。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这样的。

    像汉内斯这种人，一出生下来，就是大贵族。他的一生，必定会受到万众的瞩目。

    而最最可怕的事情就在于。像汉内斯这种人。他们会无知般地，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凭自己努力得来的。

    所以。他们就会理所当然地，去制定规则。一套只有利于自己的规则。然后，野蛮地要求所有人都要遵守。

    甚至。他们会去指责那些无法遵守规则的人。

    在他们这些成功者眼里，那些无法遵守规则的人，都是咎由自取。

    这就好比。在米莉安的眼里，阿奈莎是个自甘堕落的人。就是因为阿奈莎自己不努力，无法独立起来，所以才导致了阿奈莎她的麻木，她的落后，她的平庸。

    真的是这样吗？

    米莉安的美貌，并不是后天调养出来的。阿奈莎并不出众的外貌，也不是自己造成的。

    能把错，怪在阿奈莎身上吗？

    阿奈莎也想像米莉安一样，拥有动人的美貌，妩媚的姿态，惊人的人气，压制式的气质，极高的水平……但是，哪有那么容易呢？

    由于长期，处于一种极度压抑的气氛之中。阿奈莎自然是形象枯槁，面色憔悴。

    甚至。阿奈莎的身体，呈现出一种病态。看起来都有些畸形。

    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帮助女人返老还童的东西。

    一个是漂亮衣服，一个是情书。

    说白了。女孩子只有在心情快乐，穿扮齐整的时候，才能非常动人。

    而阿奈莎她每天每天地，生活在这种环境下，如何能展现出自己优雅的一面？

    阿奈莎一直都竭尽全力，试图接近心里憧憬的事物。试图摆脱那个卑微的，无力的自己。

    结果到头来，竟然是一场空。

    甚至，就连米莉安的一句鼓励，都换不来。

    因此。对于米莉安，阿奈莎更多的，是一种不满。

    这种不满，像是野火一样，悄悄地在阿奈莎的心里，慢慢地烧了起来。

    说实话。仔细想想。阿奈莎对于米莉安和自己的“师徒关系”，好像是有一些误解。

    她们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的岌岌可危。

    阿奈莎想要的，是一种接纳。

    而米莉安，是无法给阿奈莎什么实质性的帮助的。

    于是。崇拜，渐渐变成了不满。

    我要从米莉安那里独立出去。

    想法的种子，已经在阿奈莎的心中种下了。

    将来。这颗种子，将会发芽，生根，结果。

    结出的，将是最恶毒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