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遗址
初云坐在窗边,眺望天际,天际的霞光,还有霞光下一位被染红的探索客。柔软绵长的云朵在他们的身后犹如聚在一起的群山山头。群山的边缘是灰色的,通往大火所照不到的云带深处。 最开始要做的事情总是平淡无奇的。顾川要与载弍一起先行勘定死或生号船体外壳的情况。重点检查区域早已被载弍标记过。他们绕着船走走停停,很快就走到船头,也就是外部总观察室外的位置。 那时,少年人凭着对船体的熟悉,猜到了初云的位置正和他隔着一扇墙。他起了兴子,举起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就像这堵单向透明的墙摆了摆,心想: “她是能看见的吧。” 初云是看见了。她对少年人的举动感到意外,于是蹬了好几下脚,也透过单向的窗户,抬起身子向并看不见墙里的他挥了挥她的一双手,随后就不自觉地露出微笑来了。 “小姑娘,你很喜欢他吗?” 那时,见到这个景象的蛋蛋先生问初云。 初云顿了一下,收去笑容。她侧过头来,带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说: “你说的喜欢是什么呢?” “你不会不知道这种人体的欲望冲动吧?”蛋蛋先生在睡箱里,居高临下地反问,“难道你没有见过雄性与雌性在一起吗?他们会生育后代。” “你要这么说,我是知道的。” 初云用手撑住自己的脑袋,目光重新回归到粉红的云野之上: “我在我的家乡的时候,曾见过很多自称是喜欢别人喜欢到了极点的人,也见过自称是被许多人或一个特别的人所喜欢的人。前者带着一种让我不理解的虔诚,而后者则带着同样让我困惑的满足。” 前方的云为后方的云遮住了火光,层层叠叠的云山,又像见不到底的深林。 “他们后来怎么了?” 蛋蛋先生现在也是无聊。 “后来……我通过我的侍女确实知道一些他们的后来。” 初云说。 有时,他们因为某种合适而得到了长辈们的祝福,于是珠联璧合,出入成对,可过了几年,初云就能从她喜欢嚼舌根的侍从口中得知那些人的彼此出轨已经成为落日城不公开说的事实。有时,他们因为某种不合适而在早期就遭到了长辈们的拆散,有的转为地下的恋情,在随从们的口中传递,有的无疾而终,选择遵从长辈。还有极少数的,初云听说他们从落日城中消失了,也不知是死,还是走了。 这倒有些像她背叛了冕下的意志的行为了。 她想到这里,会心一笑,但她觉得她的事情和这些仍是不大一样的。 于是她真心地求教道。 “你从中看到了喜欢吗?” 她直觉蛋蛋先生其实知道不少世界的秘辛。 水煮蛋与最初与探索客们相见的样子并无多少不同,它这一世的身躯并非毫无神异。蛋蛋先生抬起自己的小眼睛,望了望这它看不出是什么生物的似人的脸,在睡箱里缩了缩身子,随后又想到了什么,而得意洋洋地阐释道: “有些是假的喜欢,一受到外界的阻力,就像被流水冲走的泥土一样,便放弃了、放弃了!而有些,倘若能够克服阻力与艰难……便被凡人们叫做伟大的爱。大家伙说某件事情伟大,就是因为稀少,而常人难以做到嘛!要是大家都差不多,人们就追求更稀少的行为作为更伟大的爱了。” 初云吃了一惊。 她说: “我以为前者是出于某种理智的考量,而后者只是顺从了内心的激情……原来,你们是把后者叫做喜欢吗?” “人们就喜欢把顺从心中的激情叫做感情因素的衡量的嘛!” 蛋蛋先生说。 初云又说: “但假设,这种激情并不来源于你所喜欢的人……而来源于你和他喜欢的同样的事情呢?” “怪哉怪哉,你是说你的激情另有所在吗?” 蛋蛋先生和初云的对话是不大一样的,它好像比起顾川与载弍,更相信眼前的少女不会吃了它,也懒得杀了它。 少女拧紧了眉头,仿佛在反省自己的灵魂。 大地的边缘一片灿烂,云朵反射与折射的光华照亮了地上全部的人的足印。 “恐怕,是的。” “是什么呢?” 初云的头转了回来,她背对晚霞夕光,沉静而认真地回答道: “我现在还没有想得很明白,等我以后知道了,我会告诉你的。” 水煮蛋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初云不知道它在笑什么,只看到它在睡箱里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又说: “没想到你是一个王国的继承人,还是个殿下,这可是个了不起的身份啦。” “大家都是那么说的,而且我可能因此得到了很多好处。” 初云说。 “那你为什么要抛下你的王国,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呀!要是我,准躺得美滋滋的,历经艰难之后,才知道平平淡淡就是真啊。” 蛋蛋先生摇晃着它的胖脑袋,说。 抛下吗? 这对于初云而言是一个难解的问题。 她坦然地靠在窗边,任由阳光照亮了她干净的颜面。大火照耀的云彩,犹如落日河畔的夕阳。夕阳无限大,而人生天地之间。 少女娴静地说道: “大荒是沧桑又荒芜的,幽灵是冰冷而残忍的,原来我不知道,好在现在,我知道了。” 她对此,由衷地感到心满意足,因此,开始哼起小小的诗歌,像是飞翔在空中的鸟儿的鸣声。 近处的天地一片绯红,远处的世界就更显得灰暗。而水母们不知何时,又从底下的大火飞上更高的天空,便作一连串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在绚丽空旷的世界里搭起了一座短暂的虹桥。 水母们密密麻麻,看上去比原先的数量更多了。 在虹彩的长桥下,死或生号外,顾川和载弍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异族们的眼光,完成对死或生号外壳的初步检查后,他们先回到死或生号后,休整片刻,便再度踏上了在外的探索。 这次,他们的目的是初探齿轮人的上代舰船。 齿轮人的上代舰船还大致保留了一个舰船的样子,它离死或生号不远,而拦腰中断,乱石倾塌,玻璃渣子则洒了一地,像是一个狼藉的美人。 两个全副武装的探索客在乱石残垣的掩护下,小心翼翼地逼近。远处的石头丛可以见到攒动的人影。 顾川问载弍: “你族的上代飞船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那是一段往事,我也不甚清楚具体的时间,我族一直没能完成对时间的解答。”载弍一会儿看看前面,一会儿看看后面,他想要竭力避免一切与异族人相遇的可能,“但可能在我出生或出生前,在我进入我族系统,执行解答时,世界问题探索的失败我就已经听说了。” “我翻了很多玻璃书,玻璃书对时间写得也不甚清楚。” “大多玻璃书只记录知识的更替,很少会尝试记录准确的时间。” 他们没说几句,跨过一道裂痕,便已来到齿轮人上代舰船的面前,眼见历史消灭了所有还能说话的生灵后无情的留痕。 它已覆灭,便已荒老。 根据玻璃书,齿轮人上代的战舰与死或生号打造的方式相近。或许是当初齿轮人的冶炼技术还不过关,或者缺少了某些特别的要素的缘故,如今这船壳的表面已经无法做到对外全遮挡,而裸露出了内部工作的齿轮、转轴以及其他器械的模样。 所有的器械在半透明的墙下,若隐若现,好像可以看到更深处的走廊与齿轮人们起居的生活,但仔细望望,却多是倾塌与断墙。 内里的结构已经被彻底震坏,而这艘船,也已经失去了它全部的功能。 “不一定是当时的技术不过关。”载弍对少年人的猜想给予了补充,“可能是某一处结构被破坏了,因此整体的性质发生了改变,不再能完成原本的工作。” 顾川伸手,抚过船壳的锈迹。 船壳斑驳。它被水母遗弃而搁浅后,命运便无声地消失在这片苍茫的船墓之中,与其他不知来处的无机造物一起,等待火焰烧却的终结。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 “能找到开口吗?” “上一代的船可能用的不是子母物质……” 等绕个圈子,便抵达了玻璃书上写着的侧门所在的地方。这艘船的侧门被锁死了。内部的锁形也随着功能的坏缺而映出壁外,为人所见。 “这里不行。” 顾川敲了敲门,又用子母物质尝试感应,但无反应。 他刚要走,却看到了一行铭刻,那是和死或生号一样,由过去的齿轮人在船壳上留下的一行话。 少年人看到那行话的意思是: “我们,定将完成我们的使命。” 他转过头来的时候,载弍正看着他。他说: “当时,我的族人们都很积极,他们认为所有的问题都不困难,我们的使命很快就能完成,只需要再几代的努力就足够了。这一代不行,那下一代一定行。” “秭圆和我说过一点,她说过拆解了自己而制造了她的人对她说过的话。” 顾川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说完,就默默跟上了载弍的步伐。 他们继续绕着这上代的世界问题船舰走,只见到除却中间严重的断裂外,还有好几处明显的崩溃。 承重的结构被几度毁灭,因为中间曾经由水母们易手,又可能被其他异族使用过,他们无法对此做出更多的判断,只能目睹碎片与瓦砾填充了它死后的时光。 少年人敲了敲瓦砾,认为他们没那个能力,也没有时间挖开,只能再寻其他的出路。 他想了片刻,从这中断的地方,两手抓住突出的碎石,然后双腿一蹬,连爬带跑,一下子冲到了这艘大船的顶部,面见了云端熊熊的火色。 没有遮挡的高处,一览无余的红光,将他的影子拉成细长的一条,消失在废船的边缘。 他往下看了看,载弍也已经向上爬了。 “我记得这船设计上可能也有舱门,我觉得还是找一找顶部舱门吧。” 顾川来前看过玻璃书,是做足功课的。 载弍爬上来后,点了点头,双目环顾四方。由不知多少东西、又是什么东西堆积而成的空岛上充满了遮挡视线的障碍物。他总觉得那些障碍物里,那些倒陷而开出的天然的洞xue里有徘徊的人影 他便稍微低下了身子,几乎是伏倒在船壳上了。 “你是真不想和异族人接触呀!” 顾川一边说,一边也伏倒在船壳上。火烧的云光将他的背部染成一片琥珀与鲜红的颜色。 他们在船壳上匍匐爬行。接近透明的船壳下,那些照明机关真实的样子便向他们展现了。 顾川第一次地看到了局部照明灯的真实原来是被齿轮所支撑的玻璃珠子。 一颗又一颗的玻璃珠,有序地排列在船壳的底下,仿佛一盘为时已长而几近下满的棋局。 而其下的齿轮密密麻麻,组成了一道完全不同的新的墙体。 而光透过了金属,在齿轮的小缝里重新成像。 他们继续往前爬,很快找到了过去的舱门。 舱门没有锁死,并有子母物质存在。 载弍震了震子母物质,舱门应声开锁。两人便打开舱门,见到幽幽的底部向上飘出数不清的尘埃。 每一颗尘点都在光下明亮。 而里面是绝无生机的了。 “今天的时间还有一些。” 顾川说。 “那下去看看,可以吗?” 载弍请求道。 少年人便露出他刷得干净的牙齿,笑道: “好呀!” 两人再不犹豫,径直纵身一跃,连着跳入了这古老的尸体之中。扬起的尘埃扑在他们的玻璃球罩之上,让他们看到了一个腐烂得多的排气室。 “好像与死或生号上的布置并无太大差异。” 排气室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多余的设施。 “设计是相承的。”载弍狮子的脑袋晃了晃,找准了出口,一边走,一边说,“这艘过去的船没有回来,我们就没有幽冥深处的情报,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改进,因此只能靠着想象稍微修补地、沿用之前的设计了。” 不是没有齿轮人提过更激进的设计,但当时世界问题残余齿轮人的氛围已经与最开始出航的时候并不相同了。 他打开了门,门后有汩汩的水声,那是被他们用作“盥洗室”的清洗的房间。 水是从机器里流出来的,在地上汇成了小河,流过了积累的尘埃。在水源的底下,有一条巨大的披甲虫类正趴着饮水。 而披甲虫类的身旁,是一个长角的人形惊愕地望着两个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 在载弍最想探索的地方,他最不想发生的事情果不其然地、发生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