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乱局
暮色暗淡,残阳如血,津门港近海上的落日此时正圆,光芒四射,刺人眼膜如梦似幻。 此时是傍晚,每逢此时,本来都是辛苦一天后的劳苦大众下工的时候。 他们会在这时三五成群去些廉价酒家喝些兑水的劣酒,又或是在街边售卖食物的摊铺前买些油炸吃食。 但此时的津门港完全不同往日。 贫民窟布满污水生活垃圾甚至粪便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街道旁低矮破败的建筑上房门也都紧闭。 整个贫民窟的贫苦百姓不见人影。 码头区倒是大为不同,只见这时码头区每一条空气里带着海腥味的街道上处处是百姓,这些人大多身着打着补丁的短衣,更有人衣衫褴褛。 这衣衫褴褛者,都是贫民窟的常住人口。 本来这种人出现在贫民窟以外的街道上,必然会引来旁人的鄙视厌恶,但是此时却无人对此有偏见。 衣衫褴褛的,穿短衣的,穿长衫的,他们不分彼此大声呼喊着各自的内容: “巡警局警司王友善抢占王家米铺,害的我失业,全家都沦落到了贫民窟!” “我父母辛辛苦苦半辈子才在商业区开了家钟表店,被巡警局局长郑复礼夺了去,我父母后来积郁成疾病死了!” “我家里在商业区的祖产铺子,被港主孙长胜夺走了!我家当初还不服,后来被官府整的家破人亡!” “我家和西大陆商人有点生意上往来,官府养的红巾帮就来对我家屡次sao扰,还把我爹腿打断了!” …… 他们越喊越激动,随着情绪的发酵,不时有围观者感同身受,汇入这浩浩荡荡的人流。 终于,有人高呼道: “兄弟姐妹们!今天大崇官府多行不义,巡术司几个术官杀人练邪法失败横死,港主府也出了爆炸,孙长胜全家当场暴毙!这定是上天降罪,天诛大崇!” “走,我们去向津门司讨个公道!” 这话一出,登时一呼百应,无数人在人潮氛围与自身过往境遇的双重作用下,情绪越发激动,他们纷纷回应道: “走!去向津门司讨个说法!” “天诛大崇!” “天诛大崇!” 码头区各个街道上,成千上万的人如潮水一般,向津门港最繁华的商业区涌去。 道路两旁,从店铺到公寓楼均是大门紧闭。 其中主人多是已经汇入这浩荡人流中,而产业不大没有被官府夺走的小店铺商人,他们瑟瑟发抖的透过窗沿看着门外情绪激动的诸夏同胞们,见人潮逐渐向前行去,他们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这群人……真是疯了。” ———— 港主府中,一片凄惨景象。 府中侍女卫兵,都是凄然惶恐的神情。 按大崇律,港主孙长胜意外身亡,无论原因其亲卫都要处死。当然现在亲卫都已经死了,国法也就追究不到死人的身上。 他们这些寻常府中侍女卫兵本不至于被牵连,但现在谁知道官府会不会迁怒到他们身上? 可以预见,他们下场绝不会多好。 此前九辆蒸汽车爆炸产生的冲天黑烟渐渐散开,染黑了天空的云朵,在夕阳红霞的照射下天空黑红一片更显得压抑。 此时这港主府已经戒严,在府中通判等港主佐官的命令下,两百多名卫兵正正在府中四下搜查,意图查出港主出事的线索。 府内一楼阁,灯火通明。 四楼的一间守卫森严的静室。 通判孙文远和城防营千总武照正面色青白的站着,两人只感心中惶恐无限,半刻也无法静下心来,只得不停在这屋中来回踱步。 大崇六品文职常官孙文远脚踩官靴焦躁的在木质地板上不停走着,鞋面与地板碰撞发出的声音让他越加心烦,他猛的停下脚步对室外卫兵咆哮道: “都这么久了,你们到底查到什么没有?” 这楼阁内外有数十名卫兵守卫,将此地守的水泄不通,显然一天之间巡术司术官到港主孙长胜尽数横死之事,已经把这两名凡人官僚彻底吓住了。 背着燧发枪配着朴刀的卫兵们静若寒蝉不发一言。 “都是群废物!这么多人连个港主府都守不好!在我城防营你们这些废物都该卷铺盖卷滚蛋!” 城防营千总武照也怒骂道。 这孙文远武照也没指望这些人回答。 这些卫兵按他们吩咐一直守着这里,而搜查府里的卫兵也没人来报,他们只是在借机发泄心中惶恐。 就在这时,屋中二人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嘈杂混乱。 有一卫兵连滚带爬的出现在门前,颤声喊道: “大人,游行!港主府外好多人在游行!” 游行?孙文远武照第一反应是觉得荒谬。要知道民心如铁,官法如炉,这百姓胆敢游行,被官差拿着武器一镇压,也就怂了。 十年前西大陆三神教会又不是没煽动过愚民游行,结果呢?十几个愚民被射杀当场,后城里巡警、城防卫兵配合镇压,那些乱民再激愤的情绪也被死亡的威胁浇灭了。 “荒唐!” 城防营千总武照怒极反笑,他快步出了这屋,行到走廊角落的窗边。 这窗户正对着府外,而且居高临下视野开阔。 一看到窗外景象,武照眼神立刻呆滞。 借助四楼的视野,他望见远处路上黑压压都是人。 人过一千,扯地连天;人过一万,无边无沿。 港主府外道路上,成千上万数也数不过来的人,他们聚在一块,往港主府涌来。 此时傍晚,光照不足,在这天空红黑色云朵的笼罩下,这人群就好比是要吞没整个港主府的乌云。 “还我祖产!” “还我孩子命来!” “还我丈夫命来!” 成千上万人的呼唤声杂乱无章,各有各的诉求,有揭发官员谋夺民间财富的,有巡术司杀人练法的,有红巾帮给官府做事的。 凡此总总不一而足,种种爆料,让武照听的浑身如坠冰窖。 津门港作为大崇四大港口之初,受海外影响,也确实有逆贼意图裹挟民众行此游行之事,都被官府第一时间派人镇压。 流了血,那些一时头脑发热的愚民也就怕了散了。 现在这事却不同,哪怕把这些人镇压了,这些黑幕也会不可阻止的传出去! 这里是津门,是港口,海外势力颇多,不是内地!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聚出了这么大的人流!” 城防营千总武照勃然大怒咆哮道。 听到这话,通判孙文远也快步走了过来,他望向远处,脸色一片煞白。 随着港主府前人流涌动,游行队伍到了港主府近前,守门卫兵早已把大门关上,一时倒不担心他们冲进府里。 孙文远凝神望向那游行队伍的后方,却一点也没看见尽头,不过他身为辅助孙长胜治理津门港的通判,也很有处理事情的经验。 他眯着眼睛,先是观察下面人流的组成。 只见人潮中大部分人衣衫褴褛,定是贫民窟之人;剩下一部分身着短衣长衫,应该都是卖苦力做体力活的下层百姓,衣着体面者倒是一个都没看到。 这也正常,有家有业的哪有这么大怨气? 也只有这些日子过的不如意的穷困百姓才敢冲击官府。反正他们几乎是一无所有,又何惧死哉? 又仔细听着下面人流的喊声,这人吓得脸色一白: “游行倒也罢了,这些官府黑幕……这些平民百姓是怎么知道的!不,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这些黑幕海外势力一定也知道了!” “怎么办?怎么办!” 知道官府规矩的孙文远,心里发寒,只觉得大难临头。 他转眼又望见这浩荡人流两侧有城防营的卫兵以及巡警局的警员,他们在勉强维持着现场秩序。 “城防营?” 孙文远猛的转头望向武照,厉声问道: “武大人,这津门港聚出这么大的民乱,为什么你没有去城防营组织镇压?” 武照听到这话,浑身一颤。 随着他猛的惊醒,他双眸深处,两道外围圆环内镶正三角的法力印记淡化消失。 随着传自西大陆的巫术失效,这城防营千总脑海中点点滴滴记忆随之复苏: 今天下午,城防营曾多次派了卫兵来向他反应城中百姓有异,疑似试图聚众闹事,全都被他以证据不足暂不做处理打发掉了。 “我……我当初是疯了吗?怎么下了那种命令?” 这负责津门港城防的武职常官张了张嘴,心中陷入一片绝望。 放任百姓聚众游行,又是如此规模,还曝光了津门司黑幕,事后官府追查此事,他几乎是必死无疑! 他也不答孙文远的质问,猛的回头对卫兵厉声喊道: “传我命令!立刻开枪镇压乱民!” 这人此时眼睛通红,如输的倾家荡产的赌徒,又如走上绝路眼里闪着绿光的老狼。 通判孙文远大声阻止道: “万万不可!现在这游行群众成千上万,大势已成,城防营卫兵才多少人?一旦开枪镇压,下面现在只是游行,到时候就是民变!” 武照猛的转头咆哮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孙通判觉得该如何是好?” 这人眼神阴戾,孙文远心中一惊,他自己还未必会死,而这千总却是必死无疑。 不能和这种必死之人计较,否则难保此人不会拖他一起上路,他勉强笑道: “方同知先前已去了城外军营,城里之事驻军想必已然知道,等朝廷下令,大军进城,乱相自消。” 走上绝路的武照咬牙切齿的冷笑道: “到那步,孙大人觉得朝廷会放过我吗?” 这人声音冰冰凉凉,听的孙文远心里发毛。 这时,府外街道上游行队伍喊声逐渐统一。 “天诛大崇!” 本来嘈杂的喊声化作这四个字,成千上万人的呐喊声逐渐统一,化作声震十里的四个字: “天诛大崇!” 楼阁上对峙的两人浑身一颤,猛的望向窗外。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孙文远浑身颤抖的指着窗外,被这四个字吓得头皮发麻。 这话与造反何异? “反了……反了!” ———— “头,怎么办?” 津门港巡警局前,百多名巡警组成人墙,挥舞着手中警棍阻截着面前如潮水般涌来的百姓。 一名年轻些的巡警用力挥舞手中警棍,喝退一个想要闯进巡警局的短衣汉子后,转头对一身着警服,两肩上有一枚银色流苏徽章的警长大声请示道。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这警长心中暗骂,这时这巡警局被众多游行示威的百姓所包围,他们情绪激动的推搡着警员们组成的人墙,大声喝骂着: “黑皮狗!原来你们和红巾帮蛇鼠一窝!” 人群中一身着长衫,面上满是风霜皱纹密布的中年妇女凄厉喊道: “津门司,还我儿子命来!” 更多人情绪躁动的喊着: “凭什么不敢让我们进去?你们干出这么多事,还怕别人知道吗?” …… 看着面前的人流,警员组成的人墙后,数名警长面色苍白面面相觑。 “完了……这些暴徒大势已成,现在就是想开枪镇压也来不及了。” 一中年皮肤微黑的警长面部肌rou微微扭曲,眼神惶恐,神色中带着恐惧说着。 警员们虽有火器,但燧发枪开火就要花费二三十秒时间上弹,且警员相比暴徒人数实在太少,真起了冲突,警员们恐怕在开火击杀几十人后就会被剩下的人乱拳打死。 “没错,就该在这些刁民四下串联祸苗刚起的时候,杀几个人以做震慑!” 有人接过话头。 “局长到底在做什么?怎么还不出来主持大局?” “主持大局?前面不就是他要我们什么都不做的吗?现在出了这么大事,等城外驻军进来镇住这些乱民,官府事后清算,我们别说这身官服,就是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 有警长情绪激动叫道。 说完这人再也不能控制自己内心的惶恐,狂奔进了警局,刚想冲进郑复礼的办公室,却看见这巡警局局长正一脸冰冷的站在巡警局大厅中央。 这威严中年人冷冷看着这警长,冷笑道: “谁让你进来的?” 积威之下,这人义愤的情绪登时一平,他瑟缩着问: “郑大人,外面这百姓闹事,这可如何是好?” “维持原状,不准开枪。” 这人冷冰冰的开口,下了命令: “现在,出去,回到你的岗位上去!” 这警长勉强回道: “是,大人!” 走出巡警局的这人,眼里闪过怨毒的情绪: “还和老子摆官威呢?勾结丁远山抓人给他练邪法,还有阻止警员镇压乱民,老子看你郑复礼怎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