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上智无局
从不远处观望,此处只是一座蛮荒的高崖,拔地而起,古木环绕。 若从书院后院的山崖前抬头仰望,仍旧只能见到山体的凹陷,古木的盘曲,不见任何隐约露的人为遗迹。 藏书阁的山崖之下。孙宾和张仪一道用尽全力,旋开了灌木藤蔓中的一个石头的机关纽盘。岩石渐渐露出了一道窄窄缝隙。 钟离春向前又退后,仔细打量着上端高不见顶的石崖。 “真棒了!这里简直就是一个竖起来的齐国二公墓,太相似了!陈完的私活做得不错哦。” “可别有二公墓那么多机关。”张仪道。 “不会,上智无局,这正是先祖的高明之处,谁也不会想到传世的兵书就这样随随便便、毫不设防地放在一个普通的荒废书院中。”孙宾感慨道。 三人正要进去,钟离春忽然拦住了张仪。 “这一次,你在外面把风。” “嗯。”张仪应道。 钟离春和孙宾先后进入缝隙中。 天色已近黄昏,长风动林,小雨洒下。 张仪留在外边,有些无聊地东张西望,发现山体斜上方似乎有个凹陷处,便拨开灌木树枝,顺着山壁攀上去。等上去再瞧,竟有一个小石台,上下视野开阔,正好坐在上面躲雨、看风景。 正欣赏着远处变化奔涌的云雾,忽然身后崖壁中竟有说话的声音传过来,还十分清晰。 张仪大为好奇,忙扒开石壁上的草叶、青苔,里面竟有一个小孔石龛。小孔凿在石龛上方,甚为机巧隐秘,里面传出来的正是钟离春和孙宾的声音。 “我靠!真想不到,简直巧夺天工!” 此地竟是一处全方位瞭望哨!张仪惊讶地暗自赞叹不已。 旁边有颗结果的野山楂树,张仪揪了几颗山楂,一边吃一边暗自发笑,饶有兴趣地偷听。 山腹中的藏书阁,还真名副其实。 孙宾与钟离春随着石阶蜿蜒而上,一间一间均是在崖壁中开凿的石屋,其中摆放着一堆一堆的竹简。 石屋有大有小,有的靠近崖壁,开有天然小窗,透气通风。 不过,为保持屋内温湿度,石阶一旁设计成导水的小沟。因年深日久、山壁渗水,长阶梯长满滑溜的青苔。 钟离春滑倒了两次,被孙膑扶起。 “哎呦,太滑了,就该让张仪进来!” “是啊,你就不该老是怀疑他。” “就是怀疑他!谁知道那隐形人会不会和他有一手?” “不会,那隐形人极有可能是玄武一伙。此人据说是鲁国柳下跖的杀手团中一名厉害的幻术大师,擅长隐身术,能在距人很近之处隐藏踪迹。有可能那天在客栈,玄武就在我们头顶,可你很快烧了帛书,他只见到了很模糊的部分。” “比我二师傅的鸿蒙幻影还厉害?” “鸿蒙幻影是一种武功,属于绝顶轻功,类似列子先生的御风术;幻术则类似一种魔术,需要辅助的物件,很可能玄武的武功比不上我们三人合力,才未能直接下手。” “那我们是怎么招惹上玄武的呢?” “这……” “哼,不是张仪,就是庞涓!他知道师门的规矩,知道你要出山。这两个家伙一模一样坏!” “不会的,墨家的几名弟子也知道我们很多事。所以,不能随便下结论。” “你这人就是……哎呦!” 钟离春说得忘形,又滑了一跤。孙宾赶紧去扶,结果二人一起叽里咕噜滚到下几级台阶。 张仪在外面听见二人狼狈跌跤的声音,开心地捂着嘴直笑。 一番小心翼翼,二人终于踮着脚寻到帛书暗示的地点。 这是间与其他毫无区别的石室,位置处于半山腰的凹处,从一条屋檐般垂下的开阔的石缝中,可以见到远处起伏的群山。 这一批竹简并没有名称,安安静静地躺在梨木造就的木箱笼中,只是在卷首卷尾比其他的竹简多了四只银雀的标识。 钟离春小心地取出竹简好奇地翻看,瞬间被其中的文字吸引。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古雅的文字深邃高迈,笼罩天地,一侧的注解、附录也妙不可言、十分神奇,不少为上古甲骨上的文字,图文并茂,设有很多古怪精妙的局。 篇尾是一个不起眼的署名:孙武。 孙宾就地跪坐,匆匆阅读着兵法书简。 一行又一行,不禁百感交集,悲从中来,眼泪大颗地滴到竹简上。 童年时代与父母生死离别的场面清晰浮现。肮脏冰冷的雪地上,父母的尸体被雪花盖满,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团。 “确为兵家盛典、旷世奇书……可是,我宁可不要这本可恶的破书,只要父亲、母亲和祖父活着。” 孙宾将书简“哗”地扔到地上,任眼泪长流。 “阿春,就算是高明无比,我真的不知道这种贩卖战争的书,有什么意义?可以和亲人们的性命相比?” 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稳重的师哥这般伤感失态。钟离春挨近他身边坐下,心疼地搂住他的一条胳膊。 “是的,不能比。” “可是,为什么他们宁可要这本书,全讲杀人的书?” 钟离春心中一酸,眼泪也止不住淌下。 “师哥,宾哥,我始终认为: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遇到的最好最善良的人……而你的亲人,也全都是最仁厚最勇敢的圣贤。在这个弱rou强食的世界上,大家都没有办法选择。只能以暴制暴、以战止战。” 孙宾凝望着钟离春,抬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阿春,谢谢你,能这么替他们着想。其实我比你幸运很多,毕竟知道亲人的下落,你连亲人在何处都不知道。” “宾哥……你和师父就是我的亲人。” 钟离春热泪奔涌,和孙宾靠得再紧一些。时光仿佛倒流,又回到童年时代:寂寞又欢乐的鬼谷、清冷的溪边,两个一大一小互相陪伴的孩子。 十多年的酸甜苦辣,深沉无边,已分不清这个世界谁是我?谁是你? “阿春……我们晚点出去,好吗?我想和你多呆一会儿。” “好,我们很久没有单独在一起了。” 钟离春握住孙宾的手,抚摸着他手背上十字形的疤痕——那是八岁时替她抓鱼被毒鱼咬伤,师父吸血疗毒留下的。 回顾往昔,清晰如昨,二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从这儿出去以后,就再也没有从前的王宾了,只会有一架战争机器。”孙宾伤心地感叹。 “宾哥,不会的,你不会只是机器,我们一定能找到天下弭兵的办法,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一起尝试创造一个没有战乱的世界。也许,将来就能让象我们这样的孤儿少一点。” “嗯!……我们两个人?” 钟离春抹去脸上的泪珠,忽然羞涩地一笑。 “是的,师哥,等你这次顺利出山之后,我就嫁给你!回去之后,不,下个月初一是吉日,见到你郾城的叔父之后,我们俩就订婚。” 孙宾简直不能相信,又惊又喜,有点不知所措。 “这是真的?你不是……” “我决定降低一点标准,支持你。师哥!我们一起禀告师父,他会赞成的。”钟离春冲着孙宾美美地笑。 “这是真的?” “是真的!” 孙宾激动不已,张开双臂将钟离春紧紧抱在怀里。 “小春,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情意!我们先订婚,但我一定不会食言,绝不会让你降低标准,我定要出将入相,成为你最喜欢的大英雄,再和你成亲!” 孙宾一字一句诚恳表白。 钟离春满心的欢喜甜蜜,紧紧回抱孙宾。 黄昏已逝。 风声越来越紧,天色渐渐黑下来。半空乌云堆积,阴沉的天气酝酿着大雨。 三个人带着书简从山崖下走回书院庭中。 老门人在厨房忙碌,行李仍存放在廊檐下。张仪迅速地走上前,整理好行装,背在身上。 “师弟,怎么?你要走?”王宾很是诧异。 “是啊,去魏国。” “为什么?路上也见到,魏国正要打仗。” 张仪整出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 “因为作为一个魏国人,小弟突然领悟到国家有难、国民有责。公子嗣肯定不是田忌的对手,我要帮魏国打仗。” “师父交代,我们一起背下《孙子兵法》,然后销毁。” “我就不背了。” 钟离春瞅着张仪,怀疑地笑着晃晃手中的兵书竹简。 “啊呦?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样,打什么鬼主意吧?这可是你梦寐以求的哦……” “有师姐背下,以后教我就好了。只是现在时间紧急,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钟离春忽然笑喷了。“妈呀,真的好像很爱国的样子!是惦记着公子嗣家的美女、美酒和荣华富贵吧?” 孙宾连忙制止。“阿春,别这样……师弟原本就很爱国。” “哼!” 钟离春腰肢一扭,走开了。 两声沉闷的门响,书院陈旧的大门被打开。张仪背着行李快步地走出书院,又回过头向孙宾、钟离春远远挥挥手。 “师哥师姐保重!” 老门人手持锅铲跑出门外。孙宾也追到了门口。 “饭做好了,怎么也要吃了饭再走啊!” 老门人急叨着。孙宾也忽然想起来。“都忘了,咱们一两天没吃饭了……师弟!师弟!” 无人应声。张仪已疾步走出很远,消失在小径的古树密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