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红袖
1. 从晴空万里到乌云蔽,苍天无声无息地完成了转换。 没有风,也没有雷电,细如牛丝的小雨却悄然之间落了下来,打在我的脸上,带来冰凉的秋意。 正如我听着陈伯洋与李小谦的对话一般,也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我的心竟由震惊转为了无穷尽的凄凉悲伤。 刚刚与陈伯洋讨论完赵钱孙李四人的李小谦话锋突转,说:“不知道姬旦丙现在怎么样了。” 陈伯洋说:“算子,有风也应当回来了。他是死是活,很快就有消息了。” 屋里传来李小谦的叹息声,他说:“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陈伯洋的语气中带着嘲讽,他说:“怎么?难道你还真的对那小子有几分兄弟意吗?” 李小谦呸了一声,说:“他就从来没有信任过我。老天爷真是不公平,那傻小子凭什么有这么好的命?娄琴,白景行那些人都偏向他,竟然还有皇帝撑腰,让他做了什么武林盟主!” 陈伯洋说:“无所谓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筹划多时,很快便要成功了。” 李小谦有些担忧:“只是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出了管天下这档子事。” 陈伯洋说:“管天下心高气傲,自以为是,本来就令我颇为苦恼。如今,他自寻死境,竟然带着区区十万草莽起兵造反,一群乌合之众也想跟朝廷对抗,简直是痴人说梦。你不是也说过吗,大宋的江山还会延续数百年之久。” 李小谦说:“历史虽然是这样,但我担心会不会因为我的出现而改变了什么……” 陈伯洋冷哼一声,说:“不必忧虑,管天下那群草寇灭亡乃是早晚的事。” 李小谦说:“的确。我虽然不是历史专业的,但好歹也是文科生,高考的时候文综二百七十分……” “好了!”陈伯洋不耐烦地将他打断,说,“不要再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了。我只关心眼下之事。” 李小谦问:“如果朝廷平叛成功了,你有信心一定能当上武林盟主吗?” 陈伯洋说:“经过你这半年多的搅和,姓姬的小子无论是死是活,都已经人心尽失,朝廷再也不可能让他做武林盟主了。而我,无论武功还是声望地位,都将是武林盟主的不二人选。江湖如我囊中,至尊舍我其谁!哈哈……” 李小谦呵呵笑了两声,笑声似不由衷,他说:“到那时候,只是你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陈伯洋笑声戛然而止,重重地说:“你放心,只要我顺利做了武林盟主,保证你在这江湖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声名地位,金钱美女,应有尽有!” 听到此处,我已经再也听不下去了。 若说愤怒,我已经被他们的对话气得几乎就要疯掉了。 若说心痛,还有什么会比至亲之人的背叛还要痛苦? 我抬起手,想要将门一把推开,让着两个小人自以为完美无缺的计暴露在光天化之下。 但手伸到一半,却又突然地失去了戳穿他们的心。 我已经是一个被他们设计,玩弄,戏耍的傻子了,难道还要傻傻地走到他们面前,与他们争论一番,告诉他们这个傻子如今什么事都知道了。 这又有何意趣? 我转离开了。走在括苍派空dàng)dàng)的斗剑场上,细雨如针一般地落下,打在上,那感觉竟然冰冷刺骨。 这个时候,整个括苍派都变得异常冷清。大多数弟子或许都已经去了那个叫吴一克的弟子那里,即便是偶然有一两个人经过,也是神色匆忙地在雨中穿梭,没有人在意我这样一个在雨中失魂落魄的傻子。 2. 当我从括苍派往山下走的时候,被我脱光衣服的那名弟子抱着一件灰绿色的外在一棵从岩石缝隙中蜿蜒伸出的松树下避雨,他边躺着那个被我一脚踹晕的弟子,耷拉着头,一动不动,显然是还没有醒过来。 那弟子见我从山上下来,裹着灰绿的外,漏着体毛丰茂的大腿向我央求:“大侠,把衣服还给我吧。我这个样子被其他师兄弟看见,会嘲笑我的。” 嘲笑?! 我不冷笑,说:“我已经成了这天下最大的笑柄,跟我比起来,你受的这点嘲笑算的了什么?” 我从他旁绕过,继续往山下走。他愣愣的现在原地,脸上都是费解的表,喃喃自语道:“今真是怪事频发,先有四个怪人主动脱了衣服,莫名其妙地向我道歉。抢走我衣服的人却死活不把衣服还我,还说这些风凉话。” 我没有再理他,一步一步地走下括苍山。 站在括苍山下,我抬头眺望。括苍山诸脉绵延,如笑如眠,在绵绵雨幕中,静卧在绿荫起伏的原野之上。 轻雾漫起,我看不清山顶的景象,也看不清山中的人。 李小谦说,老天爷真是不公平,我这个傻小子凭什么有那么好的命? 可我的命却好在了哪里? 从雁dàng)山逃出的时候,我本就已经是孑然一,在这江湖上孤独飘零。几番沉浮,多年风雨,我以为自己的边终于可以花团锦簇,但走到今才发现,现实却比镜中水月还要残酷。 我不仅仍是一无所有,还要承受被李小谦背叛,被他和陈伯洋设计玩弄的痛苦。 这时间可还有一 人是真心待我? 沉浸在痛苦里的我忽然脚下一空,不慎踩到凹处,跌倒在地上。 一支莹莹翠翠的碧玉簪子从怀里跌了出来,清晰的竹节上展着生动的竹叶。翠绿的竹叶下,银光闪动,一弯月牙暗含柔,似是微笑。 小月! 这世间还有小月。她是真心待我的! 我从地上抢起簪子,小心翼翼地擦去碧玉上的泥点,被细雨冲刷过之后,它的绿更多出几分温润可人。 我将簪子收入怀中,那一瞬间仿佛又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一般,有了站起来的动力。 如今,我再也不要去管任何人,任何事。只有小月,才是我此生唯一要守护和陪伴的。 3. 官道。 一纵快马略过。 赵钱孙李四人高坐马上,马蹄飞扬,如风驰电掣,卷起尘沙满天,心中焦急可见一斑。 我怔怔地看着他四人从我边飞奔而过,就在他们奔去天际,几乎成了四个黑点的时候,却有听见马蹄声渐渐清晰,四人策马跑了回来。 赵如一翻下马,向我郑重抱拳,问道:“兄弟可是括苍弟子?” 我这才想起自己从括苍山下来之后,依旧还穿着括苍派的服饰。 我说:“我不是。” 赵如一愣了愣,淡然一笑说:“兄弟不要多心,我并无恶心。只是前在括苍山上,我三弟与一名叫吴一克的兄弟比试武功,出手误伤了他,想询问一下他的伤势如何。” 我扫了他四人一眼,他们满脸殷切,尤其是孙缺三的眼神中还有几分歉疚。 别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我说:“我不知道。”说罢,我不再理会他们,从他们四个人中间绕了过去。 “站住!”孙缺三大吼一声,从马上跳了下来,说,“我大哥好心询问,你怎敢如此无礼?!” “咔”的一声,机括相扣,一根闪亮的铁质齐眉棍赫然出现在孙缺三的手中。 我无心与他们争执。我只想尽快地赶往陆家山庄,尽快见到小月。 只有小月,才是我心里唯一的慰藉。 “好狂妄的括苍小子!” 我再次转离开的时候,孙缺三在我后大吼了一声。紧接着我听见后风声骤起,转头时,棍影如山已向我劈头打来。 “三弟住手,不得无礼!”赵如一大声阻拦,然而孙缺三却好像没有听见一般,齐眉棍掀起的风急促有力,带着沙尘。 棍未打下,一颗石子被它卷起,打在我的脸上,打得我颧骨生疼。 我曾亲眼目睹吴一克被他长棍击中的惨象,因此丝毫不敢懈怠,先以轻功闪 躲,而后趁机拔出九郎剑,挥剑成盾,抵挡孙缺三的长棍。 “轰”的一声。 两把兵器撞击在一起的声音不仅振聋发聩,还把我浑的骨头震得如同散架一般,又麻又疼。 孙缺三看起来也不好受。他眉头紧锁,嘴唇发白,急忙收了混法,向后一跃。 “不得了。好强悍的内力。” 孙缺三虽然嘴上这样感慨,但他的表告诉我,他对我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喘息片刻,长棍一扑,棍稍颤动,发出嗡嗡的声响。 我紧握剑柄,正盘算着如何躲避锋芒,绕到他的后,直击他虚空的部位。 忽然间,侧人影一闪。赵如一挡在了我和孙缺三的面前。 “三弟住手!”赵如一厉声喝止,“你还嫌我们闯得祸事不够多吗?” 孙缺三悻悻地收起了长棍,抿了抿嘴,说:“没想到括苍派真是藏龙卧虎,虽然姓陈的老头儿稀松平常,但手下的弟子竟一个个的出手不凡,真是让人兴奋。” 赵如一并没有理会,他上下扫量了我一遍,笑着问:“兄弟不是括苍派的弟子吧?” 我冷声回答:“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括苍派的。” 孙缺三问:“不是?!那你为什么穿了一括苍派的……”他话说了一半,似乎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哈哈大笑道:“半山腰那个光股的,原来是你干的!” 我没有理他。因为我的心思丝毫没有在他们上,若不是他们纠缠,只怕我此刻已经到了前面的小镇,寻得一匹快马飞奔向陆家山庄了。 “大哥!”高坐在马上始终没有说话的李得四说道,“既然这位兄弟不是括苍派的弟子,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就是,就是!”孙缺三说,“苏红袖那小娘们儿还在前面镇子上等着呢!” 苏红袖! 这个名字从孙缺三手中说出来的时候,我不心头一颤。在我印象中,苏红袖不过是吉安城红袖阁的一个风尘女子。 红袖阁被我失手烧成了灰烬,她无处可去,我收留了她。按道理,此时她应当在临安武林盟中,与他那二十几名艳的姐妹等着我回去安置。 她为何会在这里? 为何会跟这四个奇怪的汉子扯上了关系? 又或许,这只是一种巧合。孙缺三口中的苏红袖并非是我所认识的那个苏红袖,而且另有其人。 我心乱如麻。陡然出现的疑惑又一次扰乱了我的思绪。 或许是赵如一发现了我的异样,他向孙缺三投了一个责备的眼神,孙缺三立时醒悟,小声说道:“是我多嘴,是我多嘴 。” 赵如一急匆匆向我道别,说:“兄弟,一场误会,切莫见怪。今我兄弟四人有要事在,他江湖再见,定然把酒尽欢。” 说罢,他与孙缺三同时上马,调转马头狂奔而去。 沉重的疑惑已经让我再也没有了这一路的坚持。我已经嗅到了另一场谋的气味。 苏红袖到底是不是苏红袖? 她到底是什么人? 强烈的好奇驱使着我加快了脚步,向着前方的小镇狂奔。 4. 人无法战胜得往往不是面前的强敌,而是意志的不坚定。 一个苏红袖,让我再次把对小月的坚持抛到了脑后。 这件事实在太过诡异了。 一路上,我回忆与苏红袖的两面之缘。她总是出现的那么恰到好处,在我迷茫的时候指引我找到何白旗,却又在我即将抓住何白旗的时候,突然出现,让何白旗得以喘息逃离。 一切就好像提前编排过一样的精心。 孤月高悬之时。月朗则星稀。 小镇上冷冷清清。不仅仅是因为入夜的缘故,也是自天下陷入乱局之后,许多人都已经提前向南逃窜了。 人心总是这么不安分。当他们感觉危险临近的时候,往往喜欢未雨绸缪,却没有想过那危机理他们有多么遥远。 小镇的一家酒肆,名唤百里香。低矮的门头上有红灯高挂,灯火在晚风之中摇曳,投在地上的红影来回晃动着,竟给人一种妖异的感觉。 我在镇子上寻了半晌,最终在这家酒肆的门口发现了四匹拴在木桩上的马。 这是白天里那四个汉子骑过的马。 站在百里香酒肆门口,我犹豫不决。若不进去,这个谜团将没有机会解开,若进去了我不知道还要承受什么样的打击,遇上什么样的危险。 “哎呦,客官。”店里急匆匆地跑出一个佝偻老者,面相朴实憨厚,一寻常百姓的装扮,满脸堆笑地向我招呼,“怎么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小店有新酿的杏花酒,入夜天凉,进来暖暖子吧。” 我的犹豫被他的融化,被他拉扯着,我迈进了客栈。 小镇的客栈,厅堂狭小,一览无余。不用我过多寻觅,一眼便看到了一双媚而诧异的眼睛。 苏红袖。她坐在角落里,手指兰花,掐着一小块酥饼正要含.入口中。她看到我,先是一怔,随即一阵慌乱。 然而,那慌乱的眼神未消片刻,只见她一对乌黑明亮的眼珠在眶中一转,立时眉开眼笑,起向我迎来:“这不是盟主大人吗?真是巧的很……不,不,不能说巧,应当说是缘分,你我真是有缘,在这种 穷乡僻壤里都能照面。” 她巧舌如簧,全然不顾围在她桌前的赵钱孙李四人已惊讶到了极点。 “盟主大人?”孙缺三长大嘴巴,问,“谁是盟主?哪里的盟主?盟主在哪里?” 李得四在他侧拉了拉他一角,找他使了一个眼色。孙缺三看着我,叫道:“你是武林盟主姬旦丙?!” 我说:“我已经不是武林盟主了。”回答了孙缺三的问题,我将目光再移向苏红袖,用一种低沉而冷漠的声音问她:“你是谁?” 苏红袖一怔,随即捂着嘴咯咯笑道:“盟主大人真是开玩笑,小女子得盟主收留便是盟主的人了,哪有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的道理。”说完,她凑到我边,便要往我怀里扑。我急忙向后退了一步,苏红袖“哎呦”一声,险些倒在地上。 她站定子,以一副撒的模样对我嗔道:“盟主大人,怎么如此不懂怜香惜玉。” 我又问:“你到底是谁?” 苏红袖依旧盈盈笑着:“小女子苏红袖,盟主大人怎么了?” 我说:“我说的是你的真实份。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潜伏到武林盟里,到底有什么企图?” “潜伏?”苏红袖笑道,“盟主大人此话怎讲啊?当初可是你叫我去武林盟的,并非小女子自己要去的。” 我说:“好。那你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指着赵钱孙李继续追问:“你和这四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指使他们去括苍派闹事?” 苏红袖目光一冷,却又骤然消散,还是那份媚模样,说:“盟主这是信不过我了?” 我说:“是。” 苏红袖幽怨地叹了口气,说:“好吧,既然如此,小女子这就浪迹江湖自生自灭去,再也不回那武林盟了。本来在那里呆的便不甚开心,东侧厢房里住着的那些臭男人,一到天黑就往我们姑娘屋里跑,直到鸡鸣才肯离开。整宿整宿得折腾,也不给银子。我本来想出来散散心,却碰见括苍派叫吴一克的臭小子抢了我的东西,我一个弱女子怎么敢去括苍派寻理。幸好手上有点运气,赢了缺三大哥几把,他肯替我出头,将那小子拿来见我……只是没有想到……哎……不说了,不说了,我本就托风尘,别人欺负,遭人怀疑也是常事,没有什么好伤心的……” 说着说着,她泪水夺眶,哭得楚楚伤心。 那一刻,我几乎就要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