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地球 张大石
平躺在一片黑暗之中,男人听到哗啦啦的水声,这是一条小溪,鱼儿破出河面,噗通一声又栽了进去,泛起大片水晕,惊动了蜻蜓,刚飞离,就被蟾蜍卷进嘴里。 微风拂来,青翠小草上沉淀一夜的晶莹露珠滴答在了泥土上,旁边掉落一叶梧桐,又被色调单一的粗布鞋碾碎,鞋底堆满了厚厚的泥巴。 “唉,醒一醒,醒一醒!” 他身子乏力,挣扎着睁开眼,朦胧惺忪,只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人影后面是一片绿油油。 他用手揉眼,手背上的泥土不小心搓进眼里,流了几滴眼泪,这才看清周围事物。自己正躺在河岸边,衣服湿了大半,面前是一片树林,深不见底,身旁,蹲着一个挎着篮子的中年妇女。 “大石,你可算醒了!”中年女人把菜篮子扔到一边,晃着他的肩膀。 他推开女人,抬起手臂,像生锈的铜人一样,发出清脆的骨骼声,又捏了捏自己的脖颈。 “大石?” “对,大石,张大石,你的名字是张大石!” 他在记忆里找寻张大石这三个字,却是一片空白。在包裹记忆的泡沫里遨游,触及最深处,反而有些头痛。 “大石,叫阿娘,阿——娘——” 张大石盯着这个女人,五官端正,眼神清澈,但皮肤极差,满脸皱纹,脑海里丝毫没有和这人相处过的印象。 “大石,叫阿娘。” 张大石不理解为什么要叫,不过是张开了嘴,跟着她的口音,学说一句:“阿娘。” 女人听后,身体一颤,麻木的眼神焕发一丝光彩,兴奋地连连说道:“你是大石,我是阿娘,我是你阿娘!” 阿娘的脸沟壑纵横,笑起来,像是晒干的橘子皮,她把他抱起来,像拖小孩一样。 张大石面朝溪流,望着水中女人的倒影以及自己那张板正的脸,既熟悉又陌生,循着记忆去找寻它,却陷入了空白的漩涡。 他望着水面上清澈的眼睛,总觉得自己醒来应该立马去做些什么,但他不记得了。 “大石,俺们走。” 阿娘拉着他的手,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他愣愣地跟在她身后,离开河边,走进深林。 黄土凝实,高低不平,有条脚印踩出来的弯路,却也并不好走。 她肩挎菜篮,用木棍借着力,振振有词:“莲花镇,座山底,百余户,人心齐。不怕人,不怕鬼,就怕山中狗熊把人毁!” “莲花镇,座山底,百余户……”男人学舌一番。 这林子远远的看上去幽深无比,实则不大,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便见到一条水泥马路,右侧一间小房子,张大石路过那里特地瞅了眼,里面空荡荡的,蜘蛛网粘满了屋子。 虽然来到马路,但依旧没人,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得半个多小时,才渐渐开阔起来,马路交错纵横,行人颇多,都扛着农作工具,三五一群,来来往往。 这便是阿娘口中的莲花镇,离大山不到十里地,西边挨着河,顺着镇子往东一直走会有一条大路,只要有车,就能沿途去到城里。 太阳当头,张大石的衣服干了不少,但他用手一捏,还是出了不少水。 拖着脚步,水迹也拖了一路。 地面有些颤动,听到一阵吭腾腾巨响,慢悠悠过来一个“铁盖子”,两边四个轱辘,盖子头伸出一个脏管子,噌噌冒着黑烟。座上是个老大爷,吊着烟,烟熏地他眯愣着眼,车屁股上还坐着三个青年,麻布粗衣,露出一口大黄牙,嬉笑着调侃隔壁村的姑娘。 阿娘望见,挥挥手。 “嗨!” 老大爷没看阿娘,目光扫在张大石身上。 “你是?”他问,话语是一股地道的山川味。 张大石掰着三根指头,木讷地说出三个字:“张大石。” 阿娘昂首捶拍胸脯,颇自豪,“俺儿子!” 老大爷眼神诧异,叹了口气,对阿娘说:“你腿脚不灵便,没事别瞎走。” 拖拉机没停下,响声渐渐远了不少,分离后,还不忘回头看两眼。 “张大石,”他摇摇头,“唉,张大石。” “这小伙子不会真是张大石吧?”一青年打怵。 旁边一人拿胳膊肘顶了下他的肩膀。 “这疯婆子,见谁都说是自己儿子!” “死多少年了,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后面坐的三个青年,提了大石寥寥几句,望见前面走来的两个年轻姑娘,黑发插红花,手垮花篮,笑靥莹莹,又把目光吸引去了。 张大石和阿娘走着,拐了几个弯,不管碰到谁,总得说一句:“这是我儿子,张大石!” 莲花镇有五个村子,黄菊、杏花、槐木、莹草、吴村,阿娘的家在杏花村的东边。 一条狭窄的泥土路,门口插两根木条的小院子,里面三个瓦片房,院内右边有个木头撑起茅草作顶的小棚子,木棚底下有个木头制成工艺粗糙的猫,拴一根细绳,旁边有碗,碗里是几块鱼rou。 阿娘把篮子放在茅顶上,随即进了屋,张大石就站在院子里,盯着那个木猫。 没一会阿娘便出来了,手里握着剁碎的鱼rou,她蹲在茅顶木撑下,看着地上破碗里的残羹,自言自语起来:“饭量还是那么小,我说过多少遍了,你要是不吃饭,可是长不了rou的。” 她对着木头抚了抚,就像在摸小猫的后背,随后,又把手里握着的鱼rou,小心翼翼地放进破碗里。 她撑腿站起来,对张大石说:“这是小黄,你小时候可爱和它玩了。” 张大石呆望“小黄”,摇摇头。 “我不记得了。” 阿娘没说什么,进了屋,一阵翻箱倒柜,挎着篮子出来,篮子沉甸甸的,上面铺盖一层蓝布。 “今咱娘俩团圆,俺带你下馆子。” 这句话,张大石听不懂,但还是呆呆地点点头,跟在阿娘身后,离开了院子。 他们往前走出胡同,顺着大路走,太阳正炎,阿娘晒出一身汗,脸烫的通红,但好似没感觉到似的。 走着,路边有一个“玄隆小铺”,张大石嘟囔了一句无可琢磨的话,阿娘没听清,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说:“玄隆小铺?你未婚妻就喜欢到这里买糖吃。” “未婚妻?”张大石不理解。 “就是你未过门的老婆,眼睛水灵,鼻子高挑,村花,活脱脱的村花,但是她呀,”她越说越生气,最后跺了跺脚,气冲冲地说,“她被黑熊精抓跑了!” “黑熊精?” 阿娘磨着牙,莫名其妙地生了闷气,一路上闷不作声,跺着脚拐几个弯,在“易店”门口停下。 “大石,你在门口等着娘,不要乱跑哦。” 阿娘走进门里。 店长是个文绉绉的小伙子,看上去衣冠楚楚,带着圆框眼镜,正读一本黄皮《老残游记》,看见阿娘,把书收了起来。 “硕子,看看我这些东西能换多少钱。” 被唤作硕子的小伙子接过竹篮,拿掉蓝布,用手数点,嘴里说着普通话:“鸡蛋一元两个,一共十个,五块钱。还有一把旧刀,一把旧剪子,两元。” 他拉开木抽屉,在五元贰元当中抽出七张一元,递给阿娘:“给您。” 阿娘接过手,沾着唾沫数了数,一共七张,确定没少,才放进兜里。 “这位是谁?”硕子指了指门外的高大的人影。 “他是张大石。”阿娘拍拍胸脯,冲门口喊,“俺儿子!对吧,大石?” 张大石听后,没有立刻回过神,过了一小会才回应:“哦,嗯,阿娘,我是张大石。” 阿娘朝硕子咧嘴一笑,疯疯癫癫地跑到门口,攥着大石的手,说:“走,我们下馆子去!” 硕子坐在屋里,皱着眉头。 “大石?” 二人背影远去,融于日光,没一会,来了一个青年,肌rou虬结,光着膀子,肩膀上搭一条湿毛巾,放下半人高的箩筐, 硕子邀他坐下,他坐下了还在埋怨:“城里头的商人就是没咱村里人实在,一百五十斤的菜都进了还大差这五斤?” 硕子在一旁赔笑,搬出铁秤,仔仔细细地称重,又拿出计算器按了按,说: “还是老价钱,鸡蛋一个两毛,茼蒿五毛钱一斤,加起来一共五块一,给您。”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五块和一角硬币,递给青年。 青年只收下五元,硬币还在硕子手里,投了个眼色,笑着说:“上午才知道俺妹喜欢你半年了,我赶着人少的点来,就想问问你对她有意思没,我可别叫俺妹再白等。” “你妹美人一个,我是一小破店老板,哪点值得你妹这么喜欢?” “哎呦呦,”青年啧了几声,爽朗摇头,“村里卖不动的东西都能在你这儿换钱,然后你再归拢归拢转给别人,cao了镇中好名声还赚了票子,俺妹跟着你这大学生,绝对吃香喝辣!” “可是,我以后在不在村里住还不一定,你是希望她背井离乡,跟着我去城里打拼么?”硕子笑了一声,话里有话。 青年咧着嘴,伸出手指点了点硕子,大笑几声,背起箩筐,擦掉头上的汗。 “那我走了。” 还没走出门口,硕子叫住了他。 “大树哥,村东边疯疯癫癫的宁大娘刚刚来过这儿,旁边还跟着一个自称张大石的男人。” 张树站住脚步,“石头?”他回过头,“死人还能活过来不成?” “那人的衣着,不像莲花镇的人,我怕宁大娘有危险。” “一个疯婆子,搁家里验根针都没线,他能图个什么?” 硕子脸色沉重,“我听说,槐木村被捅死个人,一个月了,连个动静都没有。” 张树虎着脸,往前走了几步,到了门口,又停下脚步。 “等我忙完地里,就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