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言情小说 - 沙丘宫月夜在线阅读 - 第十二章 铸铁之局(二)

第十二章 铸铁之局(二)

    赵雍与子苏交换了一下神色,都怕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又不愿错失任何一个机会。只听子苏拱手对赵雍道:“君上,我出城去看看,若真如虞儿所言,倒不失是条路子,如若不然,我回来便是。”

    赵雍漆黑如夜的眼眸在虞儿的小脸儿上转了一圈,虞儿倒是乖乖的,小狸猫似的望着他,十足乖巧坦荡。赵雍心想眼下既无有别的法子,倒是该死马当活马医,可虞儿怎么看都不大可靠,挣扎了半晌才吐口:“那好吧,你去探探,一定注意安全。”

    子苏拱手称是,就要出门,只见虞儿跨步跟上,一脸“人来疯”似的兴奋:“我也跟你去!”

    “你不许去”,还不等子苏回答,赵雍便直截了当回绝,“你,老老实实呆在这,哪也不许去。子苏,你带荣六同去,他身手好,一旦有何不测,可保你周全。”

    赵雍这安排,看似一心一意为着子苏,毫无破绽,令人无法拒绝。子苏只得答允,寻了荣六后,佯装遛弯向城门外走去。

    蔡铁匠识时务地退下,房中只剩下赵雍与虞儿两人。虞儿搓着衣襟,满脸委屈不快:“君上,你既然嫌我碍事,就不要带我出来了。带我出来,又什么都不许我做,这不是要我命吗?”

    “你这条贱命,我可没兴趣。你只说,昨夜你为何独自在驿站外哭,是来过楼烦,还是有什么旁的渊源,不要想着糊弄我……”

    睡了一夜后,虞儿早已把昨夜的委屈伤怀抛诸脑后了,没想到赵雍还记得,可心里那道巨大的伤痕,她不愿展现给任何人,脸儿上笑得灿烂之极,心却在滴血:“君上说什么呢,我就是气荣九打呼噜震天响,气得哭了。感谢君上昨夜收留,小的愿为君上做牛做马做猪做……”

    “行了”,赵雍最不喜欢听虞儿这样虚伪的胡扯八道,一蹙眉头,示意她退下。

    虞儿如释重负,脚底抹油就要开溜,身子已探出了房门,却又被赵雍叫住:“等等!寡人身边不能没有侍从,你还是留下吧。”

    虞儿少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按照赵雍要求守在门口处,心却早就飞到九霄云外。

    赵雍只管看住了人,已顾不得她的心思,兀自看着满桌的铁器摆件,思绪复杂:赵国的冶铁锻造竟然比楼烦等国落后了这么多,如此再过五十年,他嬴姓赵氏必将面临灭顶之灾。赵雍如是想着,眉头不由越蹙越紧,心下却打定了主意:此次出访,他无论如何都要把炼精铁之术带回赵国,不到手,绝不会善罢甘休。

    只是不知道,他那位叔父公子成,究竟从何处得来楼烦铁刀,要是寻常得到宝物便罢,若是存了旁的什么心思,那可便是该死了。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孽缘将这一对叔侄牵绊,就在赵雍赌咒发誓地骂公子成之际,邯郸赵宫中,公子成正带着赵文赵造等几名宗亲向肥义要人。

    已经连续三日不见国君身影,唯有丞相肥义手持奉节,发号施令。这肥义是不过是个外族人,有什么资格对着他们颐指气使?公子成联合着众位宗亲,在正殿中与肥义争吵个不休,要他必须说出赵雍的行踪,否则就要将他就地正法。

    肥义手持信节与虎符,端然坐在高台下,重重一哼,高声斥道:“老夫已经与尔等解释的清清楚楚,这几日越疾医在为君上治冬病,不能出门,不能着风。尔等如此咄咄紧逼?可是意图谋反!”

    早在赵肃侯在世时,公子成便与肥义明争暗斗数十年,他早就猜到,肥义会以此为借口,几步上前,捋须而笑:“肥大夫还是那般擅诡辩,只是先君已然故去,再也没人会偏袒你的胡言乱语了……你说我们意图谋反,难道使我们几人挟持了君上,把持朝局吗?”

    公子成话音才落,他的拥趸们便急不可耐地帮腔助威,怨声震天。肥义放眼望去,只见朝中上下,除了几人持中不言,其他的竟全都是公子成的势力,心下愁闷又恼怒,起身大声斥道:“老夫把持朝局?就如你先前所说,老夫乃白狄人,若非先君赏识,在赵国只怕难以立足,老夫挟持君上,把持朝局又有何意义?你们几位便是不同了,皆是赵氏宗亲,一旦除去了老夫这先君托孤之臣,便可一步登天,篡位夺权了!”

    肥义这帽子扣得极大,公子成等人不得不避忌,又与他不咸不淡地争执了几句,悉数退下了朝堂。待众人皆离去,肥义抬手拭去面颊上的虚汗,重重松了口气。

    他虽身为一国丞相,所能依傍的,却只有赵雍一人,赵雍亦是如此,即便身为一国之君,与他完全一心的也只有肥义罢了。

    肥义未料到,他才出使越国回来,赵雍就带着子苏等人往楼烦去了。想起在中山国的种种,肥义不禁捏了一把冷汗。此番若能寻得精铁,他们君臣在朝堂之上便能更得心应手些,现下他能做的,除了拖住公子成之流,便是祈祷赵雍与子苏一切顺利,早日回还了。

    赵雍虽远在楼烦,却多少能猜到肥义在邯郸的遭遇。不过他打小就知道,这位他父亲择定的托孤之臣非常有才干,不单只在经世学问,更在人情世故上,故而很没良心地毫不担心。见虞儿在旁抓耳挠腮个不住,赵雍佯装疲累:“我要歇息会子,你出去罢,只许在驿站玩,不许跑到别处。”

    虞儿想着赵雍一心为着冶铁烦恼,根本顾不上自己,飞奔而出,也不管他说的不能出驿站,策马直往草原上奔去。

    数十年前,虞儿的父亲在代邑驯马,其后身遭横祸,惨死于灵寿城中,他豢养的马匹就这样留在了草原上。虽已过去十余年,虞儿却仍想要尽力一试,她掏出怀中管篪吹了起来,和着草原上的清风,旷渺又悠远。

    旷达天地间,草原一望无际,时有雄鹰掠顶而过,又抟风振翅,跃入层巅云中,原野上却始终只有虞儿孤独的身影,直到太阳西沉。

    虞儿吹哑了嗓子,放下管篪,不知何时已是满脸的泪,就在她策马就要回城之时,忽闻一阵咴鸣之声,虞儿猛然回眸,可四下里寂静如故,虞儿正怀疑是不是自己产生了幻听,忽见到北面的地平线上一阵沙尘飞过,她极目远眺,表情渐渐由悲凉转为惊喜。

    地平线尽头,一匹黑色的高头骏马破风而来,它的四蹄修长,好似有千钧的力气,连足下之地都出现了轻微的颤动。转瞬之间,骏马已至虞儿眼前,但见它浑身皆是油亮的玄色,长长的马鬃更是乌黑发光,唯有四蹄周围却是棕红色的毛,如同踏焰一般,作为呼应,它的额头正中亦有一块菱形棕毛,如淬火之刃,灵动又威风凛凛。

    虞儿从未见过如此良驹,赶忙翻身而下,上前查看,只见这马儿乳齿未脱,年纪尚有,应当不是她父亲喂养过的马,怎会听得懂她父亲的笛声呢?

    就在虞儿茫然之际,一胡服牧人策马而来,看到虞儿,一脸警惕:“你是何人?”

    虞儿见他衣着普通,应当不是官家,沉吟问道:“你认识季辛吗?”

    “季辛”正是虞儿父亲的名讳,那牧人闻之一怔,神情更警惕了几分:“你到底是何人?”

    虞儿颤了颤薄唇,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还在愣神的功夫,便见那牧人将粗麻绳系在棕马的辔头上,准备离去。

    虞儿急忙上前拦住那人的去路:“这马多少钱?我买!”

    铁镇之外,是一望无尽的草原,正值夏季丰沛之期,水草疯长,竟有一丈多高,时常有人藏匿其间,躲避仇家或官家的追击。

    子苏与荣六沿着城门外走了好大一圈,才终于找到了那潞瞎子。也许是三教九流见得多了,此人异常机敏,提防性极高,子苏费了不少银钱与功夫,才终于撬开了他的嘴,得到了买铁兵刃的消息。

    没想到楼烦铁镇中,竟然蕴藏着购买铁兵刃的黑市,按照潞瞎子唯利是图的性子,这些兵刃都流向何处,只怕是不得而知了,公子成从何处得来,更是无从查证。子苏正觉得心烦,一侧的荣六却忽然红着脸问道:“大夫,这几日我不得空出宫,姮瑶姑娘还好吧?”

    子苏虽是丞相肥义之子,却性子旷达,颇有几分侠义之气,这几个小侍卫都很喜欢他,与他交谈也不似与赵雍那般拘谨。子苏听出荣六的言下之意,玩笑道:“你也喜欢姮瑶姑娘?”

    荣六从小跟着赵雍,也练就了一身面瘫的本事,但功力与赵雍还是相差甚远,被子苏稍微一调戏便展露端倪:“大夫说‘也’,难道说……”

    说话间,两人已步入城门,进入西市中,此处民风剽悍奔放,往来的大姑娘小媳妇见子苏这般难得一见的美男,都直勾勾盯着他看个不住,荣六见此,高悬的心更绷紧了两分,眼看就要把自己吓出病来。

    子苏笑着宽慰道:“我是说荣九啊。”

    荣六霎时间松了口气,好似荣九像街边的癞蛤蟆一般,根本不必放在心上:“他啊,哪有女子会喜欢那样的蠢货?只要大夫不与我争锋便好了,若是大夫也喜欢她,一万个我也比不过呢。”

    子苏一拍荣六的肩,算作宽慰打气,脑中却仍思忖着卖铁黑市之事。以赵雍的性子,虽然对这样钻窟窿打洞的事情厌恶至极,却一定会前去一探究竟。国君只管一往无前,他们这些侍从,就得拼命维护他的安危,实在是令人颇感棘手。

    子苏回到驿站时,虞儿亦方从城外赶回,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子苏不解又心疼,却压着没问,只将见到潞瞎子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赵雍。

    赵雍身为一国之君,所思所想自然比旁人深远:“为何虞儿在楼下喂马,便会有人将潞瞎子的消息放给她听?会不会有人已识出我们的身份,刻意找了我们中最薄弱的环节攻破?”

    听到赵雍说自己坏话,虞儿瞬间回过几分神,叉腰嘟囔道:“明明是我机敏,时刻记挂着君上的事,这才留神听来的。”

    “君上的顾虑,臣先前也想过”,子苏半私心半认真地接口道,“所以我特意留意了出去这一路,去寻这个潞瞎子的人不只有我们一家,依我看他应当常年呆在那里,并非机缘巧合。若是君上担心,今晚我就带着荣六再去探查一番,一旦有任何不测,我们就马上撤出来。”

    赵雍迂久没有作声,似是一直在思索,子苏与蔡铁匠望着他,也都在权衡此一去的利弊。最终还是赵雍拍板:“好,今夜我们就去探一探这个黑市,看看到底是何人,把铁刃卖给了我叔父,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