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过去
柳怀音未想到宋飞鹞会坐在厢房门口,此时撞见有些尴尬,更加之与林长风的一席话后,他现在只想静一静。 所以他想绕过她,兀自进屋去。 “去找林长风了?”她问。 他干巴巴地反问:“酒席这么快就结束了?” 宋飞鹞得意道:“这世上还没人喝酒能拼得过我,罗堂主栽到桌下去,酒席自然结束了。” 闻言,柳怀音细思了一番,还是坐到了她身旁。 “他现在欠我们人情,你与他喝酒,有没有提什么要求?” “比如呢?” 他看了看周围:“开仓放粮?” “有啊,”她一挑眉,“放心,附近没人,随便说话。” “他怎么说?” “我劝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柳怀音深吸一口气:“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说呗。” 宋飞鹞冷哼,向他伸出五指:“他给我们五千两,权当抵了人情,但降低粮价便是万万不能。饥民的金银赚过一票之后,就待人全饿死,剩下可卖的地皮倒卖了再赚一笔大的……” 柳怀音听不下去了:“够了……” “是你要我讲的。”她耸耸肩。 他心绪烦躁,只因什么都改不了,这一份无能,令他恼怒,又不知该往何发作。 “交出一个林长风,却没得到应有的结果,你觉得不划算了,”宋飞鹞点破他的心声,“若我要翻脸,一整个沁流堂当然都不是我的对手。但你真当我有病,去得罪整个漕帮?寻求正义也得师出有名,最平和的方式就是谈判。谈判有技巧,需要权衡利益,这桩事尚有余地,急不来的。” 闻言,柳怀音稍稍平复心绪:“沈jiejie呢?” “她推脱身体不适,早早去睡了,”宋飞鹞道,“我知道,她能理解我的做法,但不太能接受。我看你也同样。” “这……” 柳怀音撇撇嘴,他是不能接受:成人之间,会为了达到目的去与真正的恶徒结交谈条件,虽然是世情,但无异于同流合污。他以为她会辩解什么,谁知后者一解腰上的酒葫芦,直言道:“我从头便说过了,我不是好人。” 一言出,柳怀音顿时想到林长风说的那些话,不禁出口:“那你,会如林长风那般出卖我们吗?” “哈,心里的话还是说出来了,小朋友就是直爽。”宋飞鹞赞许道,“但你要记住,想要被出卖,也需要有被出卖的价值。你自问,你有这样的价值吗?” “我不知道……”柳怀音不自觉地攥紧拳头,“但我也不能认同:出卖别人或被出卖,就是一个人生存在世的价值!” 她不欲辩驳,直将酒葫芦提到嘴边:“经历不同,感触不同而已。” “经历……”柳怀音被提醒,“你以前,真是北越的兵?” “是。”她坦然承认。 “可是女人怎会当兵呢?” “你没听枢墨白讲了,我们那边民风剽悍,女人就是能当兵。” “真的吗……” “真的!”她道,“其实也是七年前才开始招募,二十五以上不愿嫁人的老姑娘,想要报效国家,皆可申报入伍。但军营太苦,能坚持得下来的,说少不少,说多也不算多。” “大姐,那你……” 她耸耸肩:“对啊,我就是个没坚持下来的,不行么?” “那你,有没有随军打过南祁?” “没,我在西北服役,跟南祁沾不上边。” “啊,也对,你说你以前住西北,”他想起她说的那些关于住在西北的故事,心情随之一松,“哈哈……那便没事了。” 她有点莫名其妙:“这值得高兴吗?” “至少那些家人无辜枉死在南北战乱中的人,不用继续记恨你。” “哦……”她沉思了一会,“你的家人,也是死在北人手上的么?” “没有……我家不是。” 他缓缓诉说起他的过去:“我师父跟我说,我的父母,原本是市井做小生意的,他们不会武功……那一日,两个帮派在城中互斗抢地盘,原本他们只彼此厮杀,杀着杀着就杀红了眼,杀入了百姓家中。我师傅说,他发现我时,我家到处都是血,我被藏在一个米缸里,因此才逃过一劫。那年,我才两三岁,所以那些事,我已记不得了。但他没有给我改名字。因为他说,我的父母虽然没有武功,但临死前舍己救我,就是英雄。他要我带着这个名字,永远感激我的父母。” “原来如此……”宋飞鹞点点头。 “玉辰山庄下的村落里,有个别苑,专门收留如我这样的小孩。每年师傅都差我去送些钱与衣物,他们的命没我好,其中有的人残废了,有的人目睹亲人离世一辈子失心疯,有的人好不容易找到领养,但因终究不是自己父母,长大闹了矛盾流落江湖,就不知所踪了……”他的心潮上涌,“帮派横行,南祁继续无宁日,如我般的孤儿便无法消失!什么时候,有人能断绝这一切!” “你恨南祁?”宋飞鹞读出了他话中的意味。 “不,我恨的是……”柳怀音一惊,便改口,“不好说。” “哦?” 他低下头:“我不恨南祁,家乡生我养我,恨着作甚。我只希望有一天,这个国家变好了……” “有罪的是人,故国依旧是故国。”宋飞鹞附和。 柳怀音回过神来,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唉,你是北越人,和你说了也没用。” “怎会呢?”她肯定道,“你之所思,为人之常情。你是南祁人,你的立场注定爱你的国家,这哪里是值得羞怯的呢?一个人,无论是何种立场,唯有此心,弥足珍贵。” “是……吗……” 她看他一眼:“看到你,我就想起我以前,也养过一个孩子。” “啊……” 柳怀音吃了一惊,目光先不由扫向她的肚子,但立刻又转开,嫌弃自己的失礼。 宋飞鹞毫无所觉:“活到现在,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吧。” “那他……” “如今,他身在北越,不知过得如何。” 柳怀音为她感慨,这一个夜晚,再添几分愁绪。他不禁想出了一个故事:故事中,是母子失散,母亲流离失所,那孤苦无依的幼子远在他乡,每夜梦回呼唤—— “可惜啊!”宋飞鹞一拍大腿,“可惜听不到他喊我一声‘爹’了!” ——咦……?! 陡然,方才悲凉的气氛被一扫而光,这个夜晚的气氛,又变得二百五了起来。 “……大姐!你是女的,他得喊你娘啊!”他不得不提醒。 “屁,又不是我生的。”宋飞鹞扬起了她骄傲的下巴。 “啊?!” “他娘另有其人!”她道。 “那你是?” “他爹不要他,我亲手接生的小孩,当然得叫我一声爹!” 柳怀音被她的理直气壮呛住了,咳嗽半天:“大姐……你……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呀!说真的,其实你是个男人吧!我听说有一种男人喜欢扮女装……” “恩——?!” “噫……我啥也没说。”他抹抹嘴,溜回了屋。 一夜就此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