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十面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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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离要弹奏的曲子叫《十面埋伏》。 只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阳春白雪,田园暖调,而是与战争相关。凤云鹤也起了好奇心,放下手中酒杯,脸上露出郑重的神情。 哪怕只是一个普通伶人,弹奏这种题材的乐曲,表达的也是对他们这些军人的敬意。他与在座的宾客多是武将,哪会不领这份儿情。 何况这个弹琴的小伙子,并不是真正的伶人。 屏风后,闫氏听了半天,见前厅中始终静悄悄的,并且还有越来越静的趋势,忍不住朝外移了两步,探头朝外看。 她一眼就看见了宴会厅中央那个垂首而坐,双眼微阖的青年。 闫氏有些困惑,她怎么觉得这位将离先生看上去有些眼熟? 他手中抱着琵琶,却仿佛已经沉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般。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有些玄妙的气息不知不觉感染了其他人。 连闫氏,也在看见他的一瞬间,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手起。 如银瓶炸裂一般,琴弦的震动在空气里荡开凛冽的杀气,瞬间将听者拉入两军对决的古战场。 金鼓之声、剑弩声、人喊马嘶…… 一时间声动天地。 金戈铁马之声令人头皮发麻,精神却无端的亢奋起来。 俄而无声,久之,又有楚歌声起,幽怨喑哑,凄切悲壮。一缕柔音夹杂其中,仿佛与心爱之人相别。 紧接着,又仿佛身后追兵将至,四面八方全是刀枪剑戟,上天入地无门,而敌人的铁骑却已渐渐逼近。 如血残阳之中,断戟残肢满地。 英雄末路。 绝望的气息一点点逼近。 司空已经完全沉浸了进去。 他自己就是战士,没人比他更懂得战场上陷入绝境的恐惧与悲壮。数不清有多少个相似的瞬间,明知是死路一条,却不得不去拼。 拼了或许仍是死,但不拼却只会死得更快。 这种深切的无力感,让司空在这一刻,对陷入绝境的楚霸王产生了强烈的共情。 他陷入了不属于自己的时空之中,在他的周围,也是上天入地无法挣脱的天罗地网,想做的事,永远都是那么遥不可及。 他有时会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小蚂蚁,背负着比他大无数倍的石头拼命地往上爬,但或许上面的人只须轻轻地拂动一下衣角,他所有的努力就会化为乌有。 所有的无力与愤懑都融在了他的琴音里,这是他对这个时代,对他的处境与满腔的热望所发出的的呐喊。 凤随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他听懂了。 司空琴音那种想要在绝境里拼杀出一丝希望的肃然,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映照的何尝不是凤家军的处境? 在座的一干武将,哪一个不是从敌人的天罗地网里浴血拼杀回来的?此时此刻,也都被司空的琴声触动了心肠,连一向自诩铁石心肝的凤云鹤,也不自觉的红了眼圈,滋生出满心的悲壮来。 曲终,满场寂静。 司空慢慢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满头都是汗,视线几乎都被汗水模糊了。 这一场演奏,耗费的心神,堪比一场上阵厮杀。 凤云鹤起身,端着两只酒杯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要亲自敬他一杯酒。 司空从他手中接过酒杯的时候,人还有些懵。 “小先生神技。”凤云鹤满心激荡,心绪完全无法平息。他举着酒杯,与司空轻轻相碰,来了个先干为敬。 他从司空的琴音里听出了他灵魂中的血性与战意,对于凤随跟他商议的计划,有了更多的信心。 司空懵头懵脑地干了这杯酒,理智慢慢回笼,忽然想起面前这人不但是凤家军的主帅,还是他顶头上司的亲爹。 司空一个激灵,出窍的灵魂顿时归位。 但他灵魂归窍了,其他的人显然还没有。他甚至还看到凤随脸上挂着泪…… 司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有些感动,也有些惊讶,原来他心目中的硬汉,也有这么感性的一面。 闫氏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带着一众失魂落魄的贵妇回到了浣花阁。 归座许久,她的双手仍在无意识的微微发抖。 她出身于武将世家,丈夫、儿子也都是武将,她一直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加了解他们的生活。 就在不久之前,这个坚固的信念被一曲《十面埋伏》打破了。 她的灵魂被摄取出来,随着琴音亲历一场血战。厮杀、奔逃、追击……直至陷入绝境,英雄末路。 人世风灯,向死而生。 这样的悲壮,让闫氏控制不住的流泪了。 她想起了之前看到将离时眼熟的感觉,想起凤随动情的泪水,她慢慢反应过来“将离”到底是谁。 原来是他。 原来,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司空一整晚都陷在一种压抑的情绪之中。 李骞知道他是耗神太过,像哄小孩子似的坐在他的床边,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就算是打仗,有输有赢,这也是常事……再说没人打仗,这边城的老百姓,还不都成了辽人养在圈里的鸡鸭……” 司空哭笑不得,“我知道。” 李骞再摸摸他的脑袋,觉得他是被这首杀气冲天的曲子给反噬了。 司空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里那种压抑的感觉,他裹着被子在床上蠕动了几下,把脑袋搭在了李骞的腿上,闷闷的说:“我就是觉得,要做点儿什么事……太难了。其实……” 司空停顿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我一直知道这种压力存在。师父,我也对它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有的时候,一些情绪会突然爆发……我会调整过来的。” 李骞的手指在司空的头发里穿行,忽然问了一句,“你前世的爹娘,是什么样的人?” 司空也并不惊讶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早就知道,那天在河边说过的话,他师父是听进心里去的,他只是需要时间慢慢消化。 “普通人,”司空闭上眼,微微一笑,说:“阿爹脾气好,阿娘脾气稍微暴躁一些。他们平时工作都很忙,但是到休息日,也会陪我去上课,去参加各种活动,或者一家三口出门旅游……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也小有盈余。” 他好想他们啊。 李骞又摸摸他的脑袋,心情有些复杂。 没有父母疼爱,这本来是这孩子一生遗憾。但他又侥幸拥有前生的记忆,虽然生来孤苦,却并不缺失父母的疼爱。 老天待他不薄。 李骞有点儿替李持盈感到遗憾,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可惜她与他没有那份母子缘分。 但同时又有些释然。他想,对他的阿盈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肯定不是她自己的感受,而是她的儿子会好好长大,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你的父母,”李骞轻声说:“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 司空的脸埋在被子里,良久之后,闷声闷气的嗯了一声。 房门被敲响,小鱼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打量司空的时候,神情间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儿。 “先生,”小鱼将食盒摆在桌子上,“小馄饨做好了。” 司空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顿时精神一振,“你们出门还带着厨师?!” 李骞被他孩子气的话逗笑了,“带个厨师又算什么?出门在外本就辛苦,生活上当然要照顾好自己。” 司空,“……” 好吧,司空一个穷鬼,上次出远门还是跟着智云师父他们一起来北境。 一群和尚出门,能有什么行李呢?赶了两辆大车,装的也都是各方筹备来的草药。 一路之上,有人家的时候化个缘,没人家的时候就啃啃硬饼子,也就那么过来了。偶尔司空偷偷摸摸地去叉条鱼,或者烤个兔子,师父们也都假装不知道。 司空回忆起这一幕,竟然不觉得辛苦,只觉得有趣。 司空从师父手里接过小碗,瞟一眼眼神飘忽的小鱼,柔声细气的说:“小鱼哥,你最近是不是有些怕我?” 小鱼干笑两声,“怎,怎么会……” “因为啥?”司空还挺无辜的,“因为我手段狠?可那是仇人啊。” 小鱼,“……” 也是啊。 但他对司空的畏惧,并不是理智能控制的。一想起当初满地是血的场景,他就不自觉的开始哆嗦。 司空继续游说,“你这样想,你和师父是一伙儿的,我呢,是师父的徒弟,那咱们就是同伙儿啊。我越厉害,就说明我越有能力保护你们,你应该更放心,更有安全感才对啊。” 小鱼,“……” 小鱼摸摸脑袋,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他认识司空也有一段日子了,这小子见了人都笑眯眯的,脾气好的不得了,跟谁都挺亲近。他们住在林宅的时候,管着他家先生私库的几个嬷嬷,看见司空就跟看见亲孙子似的。 就说他自己吧,一开始总是冲着司空翻白眼,也没见他对自己怎么样…… 小鱼的脑筋就这么转过来了。 他嘿嘿一笑,伸手过来接他的空碗,“再来一碗吧,晚上那么辛苦,可得好好补一补。” 司空坐在床沿上,大模大样的把碗递了过去,“谢谢小鱼哥。” 小鱼的心就更安稳了。 看,这小子还管自己叫哥哥呢。 李骞笑着看他们斗嘴,然后嘱咐小鱼一句,“外面的人要是打听咱们这个院子里的事儿,不要说。” 小鱼连忙点头,忽然想起那个不见了的小厮,心里一突,“有个人不见了,也不知跟咱们有没有关系。” 他把从厨房里听来的闲话和以前自己跟小厮的谈话都跟他们说了,又说了自己的猜想,然后忧心忡忡的提醒他家先生,“要不咱们离张大人远着点儿?” 李骞摇摇头,“一路同行,就算这会儿想远,又能远到哪里?再说,咱们这一路也没少沾光,人家可是带着禁军呢。” 小鱼又开始发愁了。 司空西里呼噜吃了第二碗小馄饨,安慰他说:“你说的那人,是被凤大人带走了。没事,就是看出他不对劲才抓的。话太多,鬼头鬼脑,看着就有问题。” 当然了,真没问题,凤随也不会跟个普通老百姓过不去。 原来坏人都被抓走了。 小鱼一下就放心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你的父母,”李骞轻声说:“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 虞道野:“等等……老子还活着呢!”